一处永远隆起的硬块
很多事物已经变得来不及选择和判断,或者应该这么说,我们这一代人从降生起,很多事物已经变得来不及选择和判断,或者还应该再往上,再往上,人一出世,便意味着丧失了选择和判断的权力,甚至当他还在母亲子宫中,甚至还是一个不明的精子与卵子结合的可能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这种权力。但没有人愿意承认这种权力原本并不存在。
这样的论断有一处弱点往往被人轻易找到,我想这也许就是人们不愿承认这件事本身的虚无性的原因所在。选择可被视为不可行的,但是判断却一直存在。于是,既然没有选择,或者说选择在我们来不及判断的时候便已然丧失,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判断,并一再重复种种判断,对自身与身处的世界进行识别、归类,然后塑造出态度--那种被称之为人生观的东西。
判断是我生活中一处隆起的硬块。我想不出比米兰.昆德拉形容某次非洲部落战争更为恰当的词句来形容判断这件事了。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开头,尼采所提出的众劫回归也始终明白无误地基于了某种对历史的判断与感知。有时候我会浑浑噩噩地产生判断是人格化的选择的错觉,选择是非人的,而判断可以使它充满感情,同时也刻满人性懦弱的、谦卑的伤口。清醒的时候我能意识到这一切的荒谬性,它不过是一个破绽百出的借口--如果真的将它运用一百遍,我就能让所有人看到我徒劳的努力与无意义的持守,但让任何人看见都没有关系,重要的是我将看见不想看见的东西,也许就是那个叫做绝对真理的鬼东西,它被早早地提出,无论谬误,都成为一把标尺。它忽隐忽现,藏身于无处不在的地方,与我们同在。可是没有多少人能意识到它的存在,或者不愿意去捕捉一点有关它的信息,再或者坚决地否定着。这是真的,我们沉溺于闭上双眼,把创痛的迷惑的残忍的冷酷的判断与知觉留在灵魂的最深处,在这里让自己成为某种无限---哪怕是一系列幻像的组合,它也是一种迫切的需要,一切的折磨成为我们体会存在的手段。
我更被吸引于旁观这种必然衡一的真实性,不时产生某种朝圣的幻想,只是在它神秘的控制下世界织就出如此混乱的大网,它若是简单得如同神话哪一张张命运之网倒也罢了,可它如此纷繁复杂地带动着时间,时间也成为了被控制品,而我们只是比这控制品更低能的生物,羸弱得不堪一击,时间被迅速地带动,我们被时间迅速地控制,这仿佛就决定了我们存在的全部意义和方式。由此我相信神话并不完全都是虚幻的,但又迷惑,那么我们所能触摸的一切又是什么呢?在这种怀疑和惶恐下,我们如是低智与丑陋,但它所带来的刺痛感觉还是抵挡不了判断、被判断的诱惑,于是我们就不顾一切地不去回想那个荒诞不经的初始,没有选择的初始。
这样讲,也许我们每一个人都将不会拥有所谓完整的人生。
我总是很含混“我”与“我们”的概念,有时候容易不负责任地将“我”强加于“我们”身上,这往往会在事后让我觉得沮丧不安。因为在我运用它们的时候,也忽略了我--或者我们在那个荒诞不经的初始已被剥夺的某种资格。
余下的就只有混乱了。荒谬生命的开始、过程与结果都是荒谬的,井井有条的公司白领与大街上斗殴的流氓一样拥有的同是混乱的人生,海牙国际审判法庭与撞击美国的恐怖分子一样不具备正义与邪恶的象征意义,爱情与谋杀一样无从判断美丑,我们无从选择的生命和我们出于神经质刻画出的种种其实都轻得象空气中飘浮的沙粒,偶尔眨进我们的眼睛,这个时候我们无法控制地运用着判断与被判断的手段,去感觉疼痛,幸福,伤感,快乐,以及由此派生出的更多感情:嫉妒、仇恨、敌对......
享受混乱是我们、也许只是我每天都在做的事,它藏匿于那些不同形态的日子中,无论是工作、玩耍、思考,还是无休止的希望失望绝望,以及其他种种人为的幸福和痛苦、同情怜悯和仇恨愤怒......在深层地感受到它的时候就会悲伤地看到极致---存在这种东西,竟没有一个时候不是荒谬的,那么,这样继续到底又有什么价值?妈的,有什么价值?存在既然要被推翻,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认定它的虚幻,可是没有人来告知我们一切,没有么?也许有,它就藏迹于无处不在,只是我们或者只是我,闭上眼睛奔向一个失败的但又美丽无比的约会。
余下的就只有体味混乱了。除非你早早结束生命。有不少人想到了这一点,然后在27岁的时候象征性地把自己结束。他们也许都已经体味了过多的混乱以及它衍生出的所有情感,最后还是发现了摆脱不了的初始的荒诞,于是想到消灭身体的方式来砍断虚无的存活。如果相较于肉体,灵魂才是真正存在的,那么我们(或者我)终于有了一次选择的权力,这种权力必须以最大程度的放弃为代价,并且还充满风险---没有人敢断定它的存在,它的性质就象我们实际上无法断定自身的存在一样,只是后者可以用混乱来填补,更确切地说是用混乱作某种麻醉,象抽了大麻一样产生幻觉,在幻觉中找到镜子,从镜子里看到形状。也许科特科本在死前照过一面镜子,也许吉姆莫里森在最后的浴缸里看到了陌生的影子,他们可以伸出一只拳头把对方击得粉碎么?不是的,如果他们一拳击去,会沮丧地发现破碎的镜片与惊骇的水面依旧有两张扭曲的面孔,这幻觉难以战胜,余下的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继续体味更多的混乱看到更残酷的荒谬,要么结束肉身以尝试把可能真实存在着的灵魂解放出来。
他们选择了后者。但灵魂是否真正存在着,我们--这一回不再仅仅是我,不得而知。
留给我的就只有混乱了,就只有对混乱的体味和对初始的忘怀了,如同某些人对大麻的心理需要一般,我强烈地需要体味混乱深处的千百种情感,只是我清楚我本在幻觉之中,而不必再在幻觉中制造新的幻觉,在混乱中组织更多混乱。这便是我在某种时候会不自觉产生的深层的感受,接着悲伤地看到极致,然后---通常是一场与酒精或者音乐的斗争过后,便命令自己迅速忘却。
判断,去判断,被判断;产生感情,追加感情;否定与肯定,肯定与否定。
如此循环往复,成为生活中一处永远隆起的硬块,再也无法归复自己原有的虚空......
作者: 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