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日出

为了看海上日出，弟弟从恶臭的黄浦江赶来，和我一起到上川岛。

这是今年以来我第一次侧身躺在海中央的小船上，身体稍微比海平线高出几毫米。也就是说，质感如经文般厚重的海水，像四面无边的巨墙环绕着我。

凌晨四点的海的忧郁，是你的眼泪所无法比拟的。它潜伏在50米水深底下的心脏，积聚着狂飙般的忧郁的气压，因为海面的密度太大而没有可以排遣的途径，年复一年，越积越重。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器官能够感知它深重的忧郁，那就是人的肺部，被保养得鼓囊囊的，像漂浮在海面上的鱼鳔般的，人的肺部。海不喜欢那些冒着香烟的抒情的肺部和伴随着肺部伸缩而展开的活动，窥视、法术、蛊惑、歌唱或者演绎……海深不见底自然有它不可一世的理由。

海把人的肺部卷进深处，让它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爆炸。渔民再将漂浮在沙滩上、已经发涨得像水母一样的尸体打捞起来，用蚌针刺破它看上去仍旧很光滑的丝绸般的白色皮肤，咸涩的流质就会从针眼里溢出来，一切会随着沙滩上太阳的足迹而愈来愈清晰，像鱼干一样愈来愈肝肠匕见，然后你就可以看到它已经虚空的肺。

平时这个时候我一般都被压在一个比床还要低的地方，没有脚却能够悬浮着的某种空间里。书上说人一般要经过很长时间才能够抵达深度睡眠。我比一般人需要的时间更多，所以十分疲劳，到了那里，就很难很难醒来。

我在海边拣了很多海螺，它们喜欢吸附在礁石的表面，即便我用矿泉水瓶子将它们带回旅馆，它们也坚持要爬回礁石。临睡前，我看到它们已经艰难地钻出螺身并缓缓地往上爬。到了第二天凌晨四点，那些海螺还没有逃离矿泉水瓶，最先锋的一只也只是爬到了瓶口两厘米外，我抵达深度睡眠的进度和这些笨螺差不多。

在这段第二天早晨绝对找不着的白鹭般失踪的时间里，我才会想起一些事情，而生命的飞水流长、精彩绝伦、欲仙欲死、无聊颓废、恐惧险恶……才像沙滩上干燥的尸体般，一点一点凸现出来又一点一点沉沦下去。

我的肉身被拖到海边后，还是没有能够醒来，直到我侧身躺在海中央的小船上，被一缕神圣的荧光照耀着，虽然之后有人告诉我那是电鱼用的汽灯，但是，我丝毫不怀疑它的神圣。对这个社会来说，我是无用的人，我所能够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保持梦的完整。不管是美梦，还是恶梦。

海是那么强大妩媚！真的。

我再次睡着了。上川岛的海风是透明的，而城市的风则是固体，像黄色的油腻的肥皂，凝固在楼宇之间。透明的海风比情人的手还要温柔，比上帝的袍子还要明亮，我睡着的时候，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穿体而过时的总总细微而美妙的感受，如果我一直睡下去不醒来，我知道我永远也看不到海上日出。

为什么一定要看呢？相对于眼前清晰的事物，我还是觉得"错过"更美好些。



作者：bangb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