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丢失了信仰
我关了门走出去。
我没有把灯熄灭，我担心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锁门的时候我思考着我已经有多久没有离开这个屋子了。我每天呼吸着潮湿晦涩的空气生活着。生命在蔓延。
这些气息使我想起外公的肺。我亲爱的外公患了一种可怕的病症，他是个善良而偏执的老人。医院的诊断书下来的时候，我觉得随着这张轻飘飘的纸，外公的肺刹那间长出了许许多多绿色茸毛的菌，它们迅速地覆盖了肺的四壁。这个画面在我的脑子里滋生和繁衍，挥之不去。
现在我要去看我亲爱的外公，这个可怜的老人每天都站在他空中花园一样的阳台上等待他的小姑娘。而那个小姑娘却每天蜷缩在像他的肺一样的屋子里呼吸腐坏变质的空气。我担心有一天我的皮肤也会长出可怕的绿色茸毛。这一天迟早会来，我准备着。
我穿一条短短的红裙子。我的手里拽着一串钥匙。我走起路来摇头晃脑。
妈妈希望我能穿得明艳动人，但是她总是抱怨我的裙子红得像血液。其实我很清楚我穿得再明艳也无法动人。我看过去始终是一个嘴唇破碎、脸色苍白的女孩。这些生命的标记是无法被填补和掩盖的。有时候，我比我的妈妈更能看清现实，并且接受它。
比如，就在我走到拐角处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猫。一只哀伤的猫，从她的脸上我读出她的忧怨。我们默默对视。这一刻我想，我们是否有可能彼此相爱。2001年8月15日，17岁的我遇见了一只哀伤的猫。也许这只猫该是出现在我7岁的夏天。但是我们错过。十年。缘分流转。不再相见。
我一边晃动着钥匙一边走在人行道上。我的木拖鞋踩在彩色的新地砖上发出踢踏踢踏的声响。然后，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花盆从天而降，它不偏不倚地落在我的头顶，钝重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血在流，时间也在流，只有生命停滞了。
这个时候我正靠在路边的铁栏杆上，一边晃着小腿一边吃一根绿豆棒冰。冰块很硬，我的牙齿用力嚼着它们。我听到牙齿或者冰块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牙齿没有感觉，冰块也没有感觉。我有一张麻木的脸。我这样站在那里也许是在等一个什么人。当然那个人最终还是没有出现。
我看着我自己像一棵树一样地倒下来。我的红裙子皱起来。我的手里还拽着那串回家的钥匙。我的脸色苍白，嘴唇破碎，永远无法明艳动人。我的眼睛睁开着。我死了。我是被楼上掉下的一只花盆砸死的。那只花盆里的宝石花开得硕大无比。
这个死法没有任何意境。我感到无比沮丧。这不是一场精彩的戏剧，也许是因为演员没有经验或者编剧太烂了。我嚼完那根绿豆棒冰以后很失望地向太阳即将要落下去的方向走去。
我站在外公的面前和他说话。他看过去又苍老了五年。每次我见到他，他都要比上一次苍老五年。你知道，五年五年是很快的。啊，天哪，我亲爱的外公，你是一个多么善良的人。什么好人一生平安，都是骗小孩的。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我已不会再相信任何东西。
我说：亲爱的外公，我死了。是真的，我亲眼看见我死了。我是被一只种着宝石花的花盆砸死的。
外公说：没关系，我的小姑娘。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种许多许多的宝石花。
外公一边说一边把我带到他的阳台上。外公的阳台像一个空中花园。我的外公是一个种花的老人。
7岁的时候我曾经站在这里，手捧一盆宝石花的幼苗。那是外公的第一棵宝石花，外公说那是一种生命力极其顽强的植物。然后，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了。那个花盆一下子脱离了我的手心，它像一颗陨落的星一样急速下坠。落地的时候钝重得没有声响。血在流，时间在流，只有生命停滞了。7岁的时候从我手中掉下的花盆砸死了楼下妇人家的猫。两只很小的猫，也许刚刚出生。小猫的尸体很安静，它们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我对外公说：外公你看，小猫睡着了，它们不吵了。7岁以前，楼下妇人家的母猫总是在我睡午觉的时候吵我，她总是无比哀伤地嘶叫着。
后来她真的不再吵了，她似乎和她的小猫一样睡着了。宝石花的幼苗在妇人家的院子里蓬勃地生长。它是一种生命力极端顽强的植物。它变得硕大无比，一直攀上外公的阳台。现在它紧紧地缠绕着整座花园，它有包围花园的趋势。现在外公只种宝石花。只有宝石花才可以斗得过宝石花，那是种不可征服的生物。
就是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楼下院子里出现的一只猫。我看出她是一只哀伤的猫，她的眼神忧怨。但是我看见她在笑。一只会笑的猫。她的左眼折射出一道犀利的光芒，这道光尖锐地刺痛了我的眼睛。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猫不见了。但是我知道我永远无法摆脱她，因为她在我的左眼里留下了一颗眼泪。
2001年8月15日，17岁的我遇见了一只左眼流泪的猫。然后猫的眼泪蒸发在了我的肺里。我的肺从此腐烂。
太阳落下去了。太阳升起来。
猫和她的眼泪告诉我，我会失去我的声音。
生命在苍老。生命会丢失。
我在屋顶唱歌。我的红裙子在飞扬，像极了流动的血液。家里的灯还亮着，我扔掉了回家的钥匙。我的脸色苍白，我的嘴唇破碎，我永远无法明艳动人。也许我的皮肤，我的肺已经开始长出绿色的茸毛。
我在屋顶唱歌：她丢失了信仰。她丢失了信仰。……
作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