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来过这世界

我把全世界都给骗了，包括我自己。
　　我不是白白。
　　这是在昨天我突然领悟的一件事情。
　　在很久很久之前，我认识一个叫做白白的女孩。究竟是多久之前我已经无从回忆。总之那是无比漫长的一段时光，漫长到我甚至想不起她的容颜或者关于她的任何细枝末节。我只是记得，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和一个叫做白白的女孩曾经相识。
　　白白是一个被遗落的名字，我经过的时候捡到它却找不到失主。它是个美丽的名字，它让我动了测隐之心，我想我是否可以收留它。它使我想起我曾经遇见过的一只蝴蝶。她是一只骄傲的蝴蝶，她死的时候不让任何人知道。她就这样离开我。
　　我一直在想白白或许真的原本就是一只蝴蝶的名字，那么故事的开头就该是这样：从前有一只叫做白白的蝴蝶，她曾经在我的花园里小憩。她飞走的时候把自己的名字遗忘在了院子里的一朵花儿里……
　　我只是想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尘世相遇，我们会不会相认？我亲爱的白白。



　　白白这个名字在我的记忆里沉睡了五年。五年后的某一个奇怪的傍晚，它突然醒来，并且冲撞了我的意识。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听到了他的歌声。他在那个黑匣子里唱着一首关于蝴蝶的歌。他是谁？那是首什么歌？疑问丛生。我只听到他唱着：蝴蝶她不再飞，她来过这世界。
　　蝴蝶她不再飞，她来过这世界。就是在这句话中，那个叫做白白的记忆点突然复苏，它跳出来冲撞了我。它突兀而断裂，它没有带出其他任何的相关记忆。它是孤立的。
　　就是在那一天，我向全世界宣布：我叫白白。从今天起我叫白白。
　　从那一天起的十天里，我遇见了一百个人。我对着他们唱了一百遍那首歌里的那句话。但是没有人能告诉我他是谁，那是首什么歌。他们甚至从未曾听到过这样的歌。
　　这让我无比沮丧。居然没有人听到过关于蝴蝶的歌。



　　我在十岁以前一直都在收集蝴蝶。是蝴蝶，而不是蝴蝶标本。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把蝴蝶和蝴蝶标本混为一谈了，因为他们习惯一抓到蝴蝶就把她们做成标本。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其实并不是所有死去的蝴蝶都会变成标本，但所有的标本都是死的。因为它们把灵魂连同肉体一起钉死了。
　　我憎恨标本。
　　我在五岁的时候有了我的第一只蝴蝶。
　　我把我的蝴蝶装进我的玻璃瓶子里。我还在里面放树叶和美丽的野花，那是我为蝴蝶准备的食物。我把玻璃瓶子摆在窗口，这样我的蝴蝶就拥有了阳光。
　　蝴蝶在里面一动不动。我碰一碰瓶子，她就会扇动美丽的翅膀。但是她一点也不吃我给它的食物。终于有一天她真的不动了，任我怎么摇晃她也不动了。阳光轻易地刺破了蝴蝶苍白的尸体。
　　我不记得我把蝴蝶从瓶子里取出来过，但她们确实一只一只地都不见了。我从来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我希望我的蝴蝶没有变成标本。把灵魂也钉死在肉体里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的蝴蝶是有灵魂的，有灵魂的蝴蝶是不会死的。
　　这样的梦我做了五年。



　　十岁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我的蝴蝶都去了哪里。
　　我的身边生活着一个轻度弱智的同学。她是个神情迟钝、沉默寡言的女孩。可是有一天她的课桌边围满了好奇的孩子们，她的身上集中着大家羡艳的目光。这个女孩带来了很多很多的蝴蝶。她的手里紧握着两个纸制的针剂盒子，打开来里面躺满了彩色的蝴蝶。孩子们发出惊呼。
　　一只一只彩色的蝴蝶一动不动地躺在她苍白的手心里，像一件一件华丽的工艺品。她从人堆里发现了我，这个目光炯炯、神情怪异的女孩。她把纸盒子放到我的手里。我看着躺在盒子里的那些赤裸裸的身体，无比熟悉。它们是那些曾经在我的玻璃瓶子里扑腾翅膀的美丽生命。我与它们在孩子们羡艳的目光里相认。但是，翅膀不动了，蝴蝶死了。我的蝴蝶变成了标本。我变成了木偶。
　　我尖叫着跑出去。教室的地面上散布着蝴蝶的尸体，和我的脸色一样苍白。



　　这个神情迟钝的女孩和她的蝴蝶标本以一个惊叹号的方式结束了我五年的梦魇。
　　在以后的无数个闪电的夜晚，我还能穿过黑暗和时间清晰地看到她苍白的手心，里面躺着蝴蝶彩色的尸体。然后她的手和蝴蝶一起逐渐丧失了分量，阳光轻易地穿透了她们。
　　我不知道一个结束正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
　　我每天夜里梦见自己面对着一堵墙，上面挂满了蝴蝶的尸体。然后一个面容空洞的女孩走过来，她说我要把你挂起来，像它们一样。她有一张木偶一样的脸。她手着向我摊开她苍白的手心……
　　这个一再重复的梦境使我在几年后参观一个生物科技展览时剧烈地呕吐。没有人告诉过我里面会有蝴蝶标本的展出。



　　第二个五年过去的时候，我终于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他是一个为蝴蝶歌唱的男人。他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闯进了我的记忆。他的名字唤醒了我遗落在十岁的那些关于蝴蝶的时间碎片。
　　十岁的时候曾经有一个叫做白白的女孩把一个纸制的针剂盒放在我的手上，它使我的手至今还散发医院里霉涩的味道。盒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蝴蝶的尸体。她患有轻度的弱智。她的面容空洞。她的手心是苍白的。她是一个收集蝴蝶标本的女孩。
　　我憎恨标本。我把死掉的蝴蝶摔在地上。我尖叫着夺门而去。我似乎听到她说了一句什么。也许她是在说我以为你会喜欢。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蝴蝶。可是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憎恨标本。
　　所有这一切都随着他的名字的清晰以及那首歌本身的清晰而清晰。
　　蝴蝶她不再飞，她来过这世界。现在我也叫白白。白白似乎更应该是一只蝴蝶的名字。应该有过一本书这样写着：从前有一只叫做白白的蝴蝶。
　　如果我们在尘世相见，我们会不会相认？亲爱的白白。



　　二十岁的某一天，我会在一个网站里看到关于白白的专栏。当然那个白白不是我。专栏的名字应该叫做白白的四面八方。一个叫做白白的大男孩，多么有趣。我浏览了除了他的文字以外的所有内容，包括他的照片。这让我确定了他并不是由一只蝴蝶变来的。白白是一个简洁而直白的人。
　　我在他的文章列表中看到这样的七个字：蝴蝶来过这世界。
　　原来有那么多的人都是可以叫做白白的。
　　原来有那么多的人还在以他们自己的方式一直爱着蝴蝶。
　　蝴蝶真的来过这世界。

作者：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