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历报告

2001.4.6

天气：下雨了，雾气重重，灰色的天空阴冷而诡异。

风，是我。
外面又下大雨了。大风在吹，雨点在狂乱地飞，不顾一切的撞在透明的玻璃上，最终悲泣成纵横交错的泪痕。
雨点的声音和寒冷的风让我知道我是清醒的。
我也知道你不在了。那一个雨天，那一辆失控的货车，已经带走了一切。
但是你总在我入睡前缠着我，偷走我安稳的睡眠。我只好用大量的酒将你溶解在梦里。
尽管如此，我还是经常性地醒来，看不见你恬静的睡脸。失去依靠的我非常彷徨，不安地到处走动，好象一个苍白而脆弱的幽灵。
于是我又写日记。你还好吗？在天堂，伤口不会痛了吧？血还留在我掌心里，怎么也抹不掉，你却张开纯白得令我眩目的羽翼，逃离那一具血淋淋的躯壳。
你用一瞬间离开。
我就用一辈子等你回来。
我每天都洗头，头发很干净也很柔顺，依然保留着你最喜欢的触感，哪天你回来了，一定还是会用你修长的手指穿过我漆黑的发丝吧。我告诉过你吗？你吻着我的长发的时候，表情很迷人。我悄悄地看呆了。

今天是星期五。每个星期的这一天晚上11点半，你都会去KEE吧。表情空洞地，闷闷地抽烟，闷闷地喝HEIKEN。空气中，飘着沙哑的JAZZ，跳动着跟心脏韵律相同的节奏。
半截烟被抛到酒吧昏黄的上空幽幽的光出落成一道圆润的轨迹，落到我NIKE运动鞋旁边。
你记得吗？你说当我的视线从那截香烟移到你脸上时，你看到一朵小白花开在在暗处冷清清地开了。
回家前，我去那里等了你整整一夜。涂了银亮的口红，穿很宽大的黑色T-SHIRT，和大号的板裤。我第一次见你就是穿成这样，你一定能一眼认出我的，因为我瘦削得让人心痛。
“你真瘦，让我好心痛。”
我从来没想过会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男子紧紧拥怀里，用如此怜惜的口气在耳边低语。同时我闻到淡淡的烟味。
那是我一生中最温暖的怀抱和最舒适的呼吸。
好了，现在已经是很深很深的夜了。你累了吗？我要睡了。

OWEN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精神科医生，刚刚离开医科大学不久。
只要经过2年艰辛和忙碌的实习，他就能顺利当上医生，几年后就是医师。OWEN有出色的才能和智商，这使他在40岁以前当上教授有了可靠的保证。到时后每个月领取相当丰厚的薪水却担任一份轻松饿工作——带研究生。
在他事业有成的时候娶回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最好能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小孩。总之，他会平平安安、美美满满地过完一辈子。
如果没有遇上她。
从病历上OWEN知道她有一个让人心房柔软起来的名字——纯。他作为实习医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到一个精神病康复中心去观察她照顾她，并作一份详细的病历报告。
报告一
2001.4.20.
我第一次见到患者——纯。纯有漂亮的眼睛，但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今天纯情况出现异常，被关在密室里，我隔着厚厚的落地玻璃看着她。她的表情很神经质，不停地走动，眼神非常不安。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个小时有多。直到晚上九点多的时候，纯才肯安静下来，茫然地走到屋子的最远的一个角落，拼命地缩进去，仿佛要将整一个身体都埋进角落里。大概10分钟后，纯终于发现她的行为不可能实现她的目的。纯柔和的侧面慢慢地在扭曲，一瞬间我以为她要哭了，然而她又再次归于平静，并把身体艰难地摆正（纯穿着病人特制的白色衣服，两手被强制抱在前胸，然后从后面绑紧加长的衣袖）。纯的眼睛开始望向我，我知道她的神智渐渐在恢复，因为她的眼神是清澈的。她漠然地走到玻璃前，一动不动，白白的灯光照着她精致的五官，有一种让人失神的气质。纯好象在对我说着什么，我微微地对她一笑。结果她惊恐地逃开。
结论：纯有深度的抑郁症。


OWEN在午夜之前离开了特殊病房，在资料室搜寻关于纯的更详细的资料：富商之女，孤独的童年，高中几乎没有朋友，大学毕业后没有工作。一个人在别墅收集烟盒，几乎囊括所以香烟品牌，理由则不祥。OWEN点燃一根烟，想着那个奇怪的精神病女孩。


报告二
2001.4.21
我再次去看纯。今天她的表现很平和。工作人员把她的手从背后松开，她便用纤长的手拢头发。安静的时候，纯是美的。我又观察了她一整天，给我一种很奇怪的错觉：我偷看了她一天的生活。仍然是一间四面是墙的密室，除了白白的灯光，剩余的就是空洞，抓住的只有空气。幸好病人是体会不到这种虚无的无力感，在这里，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 ，那些在病人脑中的虚拟生活填充了这个空荡荡的地方。纯也一样。
早上8点37分，纯突然醒来。她漂亮的眼睛聚焦在她身旁的一点，而那里什么都没有。然后她伸出手，仿佛在摸什么东西。她惺忪的睡脸，慵懒的动作，都在告诉我她刚刚起床。象所有睡醒的人一样，纯去刷牙洗脸。她把手指塞到嘴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刷干净，完了，再用过长的衣袖洗脸，非常用力，把脸擦得红肿。然后纯走到我这边，正正地对着，我向她微笑，她视若无睹——她已经沉溺在自己的世界。依然专心地看着我，小心翼翼地梳着她的长发。纯的头发很干净柔顺，即使摸不到，也能使人感受到很好的触感。纯把头发编成一束，露出她素美的脸蛋。虚拟的发夹起不到真正的作用，纯的长发又散成瀑布一样。然后纯就盘腿坐在地上，长久的发呆。久得让我害怕她会一生一世保持这个状态。
我不得不进去帮她搓腿或变换姿势。
这样足足过了10个小时，纯又忽然走过来正对着我。我和她之间是隔着一块厚厚的落地玻璃的，我猜想纯它当成了镜子，而把我当成镜中的她。我们四目交投，她是我我是她，到底她在看我还是我在看她？我发现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紧紧揪住，医生与病人，男人与女人，我们两个的角色和身份，突然间在白白的灯光下变得很模糊……我那白色的医生袍跟纯身上白色的病人服慢慢的重叠在一起，我的呼吸禁不住一阵急速。
令我差点呼吸不了的是，当我回过神来时，纯竟然全裸着，她美好的身躯被我不小心尽收眼底。我马上闭着眼睛别过头去，但是那圆润的肩膀，丰满的胸部，盈盈一握的腰肢，修长的美腿已经在我脑海进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次望向纯的时候，她已经“换好衣服”了。接下来是一连串的动作，穿鞋、开门、坐车，付钱，最后坐下来，喝酒、抽烟，露出寂寞的笑容。在纯的想象中，好象在等着谁，尽管她在“朋友”当中说笑着，但她的眼神是游离的。凌晨1点，我离开特殊病房，她还在等。
结论：纯有严重的臆想症。她从来没走出过自己想象出来的世界。她正常的生活了一天，在一间什么都没有的空房。我则看着什么都没有的空房里的她，看了一天。我在离去的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负罪感，我在偷窥一个女孩的私生活，甚至……裸体。更甚于这种负罪感的是，我感到一种莫可名状的害怕。我说不清楚是什么。
另：这是一篇不能发表的报告


OWEN把心里的恐惧和迷惑技巧性的掩饰好，日复一日地扮演聪明和善于分析思考的实习医生。一个月过去了，OWEN上交了十多份十分优秀的病历报告，科长露出满意的笑容，怕着他的肩膀说OWEN你真是个年轻有为的实习生你要好好干。OWEN假笑着，只有他知道报告有多少伪造的成分。
“科长，你受理过象纯小姐这样的病例吗？”
“有。那些臆想症患者都是值得同情的。他们以为自己有血有肉地活着，但他们只是在一间十几平方的病房来来去去。其实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真实的，是幻觉，他们经历的是一场幻觉。”
“那我们呢？说不定我们也只是在一间空房里做着无意义的事情。”OWEN忽然认真得吓人。
忽略掉OWEN的表情，科长哈哈大笑。
“OWEN你真幽默！”
那一天起，OWEN的眼神变得象纯一样，迷茫而不清醒。好几次，他用小刀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鲜艳浓稠的鲜血缓缓地流过OWEN赤裸的身躯，他沾了一点在手上，放在嘴巴里吮吸。
腥甜。
这是血的味道。
这是血的味道？
这是不是血的味道？
谁来告诉我这是不是真的就是血的味道！！
午夜。黑暗的书房。一个赤裸的混身是血的男人发出野兽般的悲鸣。
伤口剧烈的刺痛终于把OWEN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楞了一会，OWEN冒着冷汗大笑起来。原来他是会痛的。OWEN几乎用尽全身的力量去感受这痛感——很痛，不是梦，我真的存在。
这个世界，有、我、的、存、在。
然而这个世界是虚拟的还是真实的呢？OWEN在想到这个问题之前就沉沉地睡去了，他失血过多，筋疲力尽。
OWEN此时的面色跟纯一样苍白。纯还是和前几天一样，美丽而茫然，坐着不动的时候，象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维纳斯。伤口在白色的医生袍底下隐隐作痛，可OWEN却非常愉快。他跟纯是不同的，纯是纯，而他还是他。
从上星期开始，他开始依赖刀子和刀子造成的伤口。鲜血涌出来的那一刻，他闭上眼睛享受着痛楚以及由痛楚带来的平和的心境。漫长的夜晚，OWEN就这样看着鲜血涌动、凝固、结痂，最后昏睡过去。


报告二十七
2001.5.21
纯的病情一直没有好转，如我当初诊断的一样，她有严重的臆想症。两个星期前纯从特殊病房回到了她以前住的病房。对于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依然从复着以前那段日子的生活，但她开始写日记。652个字，77个标点符号。同样的日记她写了十四天，每一篇都是同样的字数同样的标点符号以及对那名死去的叫风的男子不变的感情。我想最合理的逻辑推断就是：从小就寂寞孤单的纯在酒吧邂逅了风，他们两个开始相爱，有很深的感情。但是一场意外，纯和风人鬼殊途。纯深切地怀念风，对风熟悉的烟味产生一种异常的偏执，开始收集烟盒。再后来，精神崩溃，入院。
纯的病例到此为止就应该结束了。

OWEN停下笔，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当他划上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纯的脸也跟着离开了，那缠绕着他的莫名的恐惧似乎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同情，对纯和对他的男友。
有些人活在世上，就象一根草一样，说断就断。例如风。
有些人疯了，因为在精神上跌进了悬崖，再也爬不上来了。例如纯

抽完最后一口烟，OWEN起来去冲了杯咖啡。当他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时，一阵剧烈的晕眩让他一下子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咖啡撒了一桌，黑色的液体很快渗进那一叠病历报告里。
OWEN费力地睁开眼睛，意识模糊。他已经不在家里。
白色的房间，透明的玻璃，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病人衣服。
“不——————这不是真的！！！”
OWEN凄厉的叫声响彻正个病房。


新病历：
姓名：OWEN
性别：男
年龄：24
过往病史：有严重的臆想症，曾一度认为自己是一个精神科医生，为一名叫纯的女孩写病历报告，共39份。另有自虐倾向，多次自残身体。
今年4月20号入住精神病康复中心。
纯脸带微笑地看完这个病历。她是今年医大最耀眼的精神科医生，即将拿到博士学位。也许是那份虚构的报告里的女孩名字跟她相同，于是决定分析这个病例作为她的博士毕业论文。
首先，纯要去观察那位叫OWEN的男子……
写于2001.4.21下午


作者：蠢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