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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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黑色的孩子 我有黑色的眼睛

我是红色的孩子 我有红色的嘴唇

我是蓝色的孩子 我有蓝色的手指

我是金色的孩子 我有金色的皮肤

我在夏初的夜里不断地听音乐,整整4个小时。最后登场的是“唐朝”,他们一开始唱我就吐了。

这并非因为我不喜欢“唐朝”,而是因为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已经无法承受任何声响了,它红肿充血疼痛难忍,在五月的夜幕下和声音持续抗挣。其实我是非常钟爱丁武的嗓音的──他当之无愧是中国最具可塑性的主唱,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在不同的发声方法中游刃有余。他的声音能尖锐如刀刃也能温柔如湖水,这不是所谓“秋水”,而是在月色里蕴涵无限奥妙的闪着银光的荷塘。他的眼睛在CD的封面上显的那样坚定,像他的头发一样骄傲。我不知道远在北方的这样的丁武是不是曾经在某个时刻面对某种失去黯然流泪。

 

1995年的初夏比现在凉快的多。周末的傍晚,我站在阳台上望着蒙蒙。我们总是最早开始穿裙子的女孩子,她在楼下的花园里对我招手。

那时我们都喜欢没有袖子的短短的连衣裙,她在一丛种的很糟糕的玫瑰花边举着冰激凌朝我笑着。我的阳台非常大,大的只能在电影里看到。这种殖民时期的房子都有巨大的阳台,可以在那里坐在花园餐桌边喝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阳台上摆了个帆布床,躺在上面练习吉他音阶。

蒙蒙说“红宝石”开始卖巧克力圣代了,你去吗。

我说当然去,你等等我。然后我对妈妈说我要出去了,我要穿上湖绿色的背心裙出去,头发上要扎湖绿色的发带。妈妈说现在天快黑了,会凉的。我说不,我还要穿上白色的凉鞋。

出门后向右转,沿着长乐路走,经过上海宾馆。这里是我们最可爱的面包房。──它像我们一样生活在一个沿袭下来的梦里。蒙蒙总是香喷喷的,她非常适合百合色,她的皮肤就像百合花瓣一样娇艳。我也总是香喷喷的,但是蒙蒙说我挥霍了那样的芬芳气息。我听不懂。

这时候,北京的校园歌手开始在上海走红了。有温和眼睛温和嗓音的老狼,蒙蒙和我都喜欢这感觉。我们不知道歌里唱过的“流浪”、“茫然”究竟是什么东西,它们和我们似乎没有太大关系。缺了它们,老狼就不是老狼了,但是我们还是我们。我的吉他老师只不过是个念高二的学生罢了。我为了能弹的和磁带里一样,只能一边不停练指法,一边看着手指越来越粗糙。

再过几个星期我们就要放假了,然后我就升到初三了,然后我就要考高中了。时间排在我眼前,让我更加不愿放开手里的夏天。Summer time,我在湖绿色的丝绸里飘动,夕阳在梧桐的树叶上轻盈跳跃,影子里我就像一个傲然的模特。蒙蒙捏捏我的手臂,小胖手,她说。

我对蒙蒙说我喜欢我们学校篮球队的一个人。

是吗,她笑起来,你喜欢的是哪一个。

我说是00号。

天哪,这个号码对于一个球队而言真是不吉利。他很帅吗,很高吗。

是的是的,他是那样的挺拔,他的头发有点长,他总是神情冷漠,他很酷呀。

很酷吗?什么是酷呢?你喜欢冷漠的人?他是不是装酷呀。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有好多好多人都喜欢他,他去食堂吃早饭的时候所有的女生都抬头望着他。他走进来,又走出去。他穿着深兰色宽大的衬衫。他一点也不“好看”可他就是我喜欢的那种。

蒙蒙又捏捏我的手。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类型呀,小姑娘。这可是件很严重的事情,你会知道这也是件很累的事情。像你们的年纪,大部分事情都被想的太美了。

其实蒙蒙就比我大一点儿。我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她通常不说到我们年纪的差别,这是第一次。

为此我转过头看着她,黄昏的光线从侧面照过来,她的鼻翼和下巴轮廓清晰可辨。烧的发烫的云霞点燃一些高楼的屋顶,静安区无数宾馆的玻璃外墙明亮如水晶。蒙蒙脸上细小的绒毛都变成柔软的金色。蒙蒙在哭,我觉得。

 

Nell的数学很糟糕。晚自修的时候她一直在问我题目。她几乎连圆的切线都搞不清楚。有一天她问题目的时候顺便塞给我一张纸条,她写着“00号的名字是Reiny”。我固执地告诉她我对此并不关心。我说我从来没有看见他笑过,他总是戴着耳机,好象很喜欢音乐的样子。

00号当时不叫Reiny。这是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从他自己那里知道的。他有他的真名,可是如果我在这里把他写出来,他会非常生气的。至少我这么认为。

我们开始学习《小石潭记》了。书里说“水尤清冽,下现深潭”。这就像一桩迷案,把我围堵在教室里。我背诵课文,抬头望出窗外,清晨的阳光在绿色的高大植物缝隙间湿淋淋地浇下来,到达我光溜的肩膀并附着在那里,久久地给了我褐色的感觉。直到有一天Nell说你们看她的皮肤,她的皮肤颜色真好看。──我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块行将融化的巧克力糖。

我对蒙蒙说她们说我的皮肤颜色很好看。蒙蒙站在我家高大的镜子前微笑。她是那样白皙,像很贵的奶油。蒙蒙说我们来看看谁的皮肤好一点。

蒙蒙说你把T恤脱掉,我们比比背上的皮肤。

这是我新买的U2的衣服,而且我背上有青春痘。但是我想蒙蒙不会错的。

然后蒙蒙说腿上的皮肤也很重要。

蒙蒙说身上的任何一块皮肤都重要,你不能给它们排列先后──蒙蒙说这样的空气对皮肤最好了。

然后她安静地伏在我肩上,抱着我说你不要喜欢上别人,你应该喜欢我。她抚摩我的头发,逐渐向下,掐住我的脖子。

我在崩溃般的窒息中大叫起来。我翻身我拍打她的手臂我企图扳开它们我大汗淋漓。

最后我坐了起来。

我醒在清晨的床上,毯子紧紧地裹着我。我的香水打翻了,整个屋子充斥着百合花的味道。我把头发扎起来,继续躺下。我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因为我突然看到蒙蒙在我门口一闪而过。我听见妈妈说蒙蒙晚上过来吃饭吧蒙蒙有空常来玩。

我很晕对吗?我就是弄不清事情的真相。期末最后一个星期我过的很糟,最后一天我站在学校的花坛里望着教学楼。我忽然极想要甜的东西。我拼命地想。天下起雨来,这样的小雨点如果落在纸上形成一张银色的鼓谱,它必定是上帝的节奏。可是它们落在我脸上却连眼泪都不像。我被淋的发起了高烧,高烧退尽我走进考场参加期末考。

考试的时候我由于不能从鼻塞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总是张着嘴像鱼一样呼吸。考完以后我戴上耳机从拥挤的学生里穿过去,拦了辆车回家。

沿海城市的雨季来临,斜雨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街上行人落荒而逃。在车上,我想起有一天我在校园里迷了路──这么大的学校在上海非常罕见。我想我得把那个地方会议出来,究竟我是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才让我迷路呢?我的龙门楼,我的食堂,我的二宿舍,我的西植物园,我的篮球场。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大哭起来,我的晚自修的灯光我的Reiny在什么地方。漫长的夏季已经到来,我将漫长地等待着,我和Reiny隔着一个上海,我害怕至极。

 

现在我开始说关于“唐朝”的事情了。因为它是我不可回避的问题。

如果那天我的吉他老师没有让我弹“茉莉花“,如果我碰巧弹的很好,我就不需要用“西洋乐器弹不好中国民歌”来自我辩解,我的老师就不会说“我让你听一首西洋乐器做的新疆味道的歌”。

我听到了著名的“太阳”。

漆黑的夜里,金属声响了起来。他们一点一点靠近我,他们把我逼到墙角,他们说别怕来看看你自己吧。这样的夜里实在黑的太残酷了,我被吓坏了。屋顶崩塌房门洞开,魔鬼现身噩梦降临。星星碎掉,月亮碎掉。它们把自己的碎片献给亲爱的“唐朝”。我在床上跪起来,我的嘴唇贴近玻璃。我以为是窗口,但那是镜子。我看见恐怖的倒影被困在其中。我只能用力的吻它。鼓声贝司声在背后划开我的皮肉,我知道我已经变的鲜血淋漓。我说谁来救救我。

 

关于蒙蒙

蒙蒙突然变的念不进书了。她的期末考考的和我一样糟糕。

暑假开始的第一天,她走到我的房间里,放下一包书。她说这些我都不要了,你拿去看看吧。──那是她所有的参考书。

我说你怎么了。

她诡秘地朝我笑着。蒙蒙现在很美丽,更美丽了。她的桌上出现了全上海最时髦的化妆品。她现在是我们楼里的小美人了。

我躺回床上,夜凉如水。我听Toni Braxton There is no me without you”。蒙蒙在沙发上梳着头。我想这歌就是替Reiny唱的。我已经心不在焉了。

每天晚上蒙蒙都在9点以后外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骗过家人的,可是她盛装地外出了。她告诉我是有个人在某地等着她。我说我也想看看那个人,她说不行,你还小。

 

有一天蒙蒙来的时候带了一只蛋糕。我的小茉莉,我要去美国了。

天哪,我叫了起来。你怎么一点前兆也没有就走了,签证办好了吗?

蒙蒙解释说我们家一直在悄悄地办,因为不想让我妈的单位知道,我们是移民。

哦。我想蒙蒙真是太幸运了。蒙蒙涂着浅蓝色的眼影。我问道我可以来送你吗。她说不用了,否则我妈会知道我告诉了你这件事情。

好吧。

我们一起吃了蛋糕,互相送了些小礼物。我把一条没有穿过的外套送给她,我说你要去的纽约比上海纬度高,秋天会很冷的。她送了我一瓶润肤露。

我送她到门口。她走以后,我继续听歌。

我知道所有的东西都会失去的。剩下我一个人面对高中考试,我有点怕。不过我想Reiny也要高考了。

 

可是我终于要说到这一步了。

蒙蒙没有去美国。她的全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要”去美国了。她一个人拿着包出了上海。报案失踪一周之后,蒙蒙美丽的尸体被找到了。蒙蒙没有受到任何暴力侵犯,她在路上被一辆轿车撞到,司机把她拖到路边然后逃之夭夭。她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和家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她居然还写了类似遗嘱的东西,她说她的日记留给我。她在日记里说“我应该是美丽的,人人都爱我。”

 

关于茉莉

我没有把蒙蒙的故事说好。因为如果你很在乎一个人,你是说不好她(他)的。

三年一晃而过。

现在我一下子很想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个无聊的故事。我可以说我匆匆忙忙地会考了,我长高了,我匆匆忙忙地高考了,我开始弹贝司了,我已经忘掉了民谣的一切,我把鼓手的军鼓弄坏了,我有时喝酒,我又毕业了。

 

我不认为我酗酒。酒精可以燃烧,乙醇可以燃烧,我却烧不起来。所有喝酒的孩子都一样。他们有比我敏感的舌头,和我一样的胃病。唯一可以让我胜出的是,我喝闷酒不醉。我从不亲吻陌生人,这使我的味觉日益迟钝,但令我神志清醒。

放榜时我在电视前守了一夜,看着同学和自己的名字排列在各个大学下面。凌晨三点,我洗了头在阳台上吹风,并翻出一张许茹芸的CD。唱吧唱吧,唱着“独角戏”。没有星星的夜里,我连泪光也失去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相同的背影,却有相当的名字。开学前我和高中同学聚会了两次,都以大雨告终。突然我明白了“一去不返”是多么经典的词,我认命。

在大学里我不想过去。漫长的夏天──我曾经在它面前不知所措。

 

这个秋天异常炎热。我的贝司老师去南方演出。我知道他不会回来了。

我的鼓手去北京学习,他即使回来也不再做乐队了。

有些人不是来做音乐的,他们被音乐做了。

我摇摇晃晃的走着,我推着身边的人。我要去另一个行政区了,而这摇摇晃晃步子要走向哪里呢?

想到这一点我就彻底的晕了。这座城市空了,废墟一般空了。终有一日,回忆被卷走了。时隔4年我再次聆听Toni深情地唱“There is no me without you”。有人弹钢琴有人等车有人撑伞有人微笑,我站在路边一个人幻听。这使我想起Reiny。因为最后我们像闹剧一样认识了。因为后来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被摇滚毒死了。我想我之所以开始拼命练琴是为了站到他身边。我一直很努力地向他站的地方靠近,一小步一小步。我不知道是什么隔绝了我们。是否我终于走到那里的时候他还在原地。我们在无意识中分享了美好的过去。失踪是件伟大的事,Reiny这样教我。

我骑车到学校唯一一个可以用的IC卡电话呼他。我等了四十分钟也没有回点。我觉得我迷路了。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我才摸到寝室,晃晃悠悠的秋千居然在深夜也有人坐。夜色像冰块一样砸下来。

高考前我去淮海路的茶坊复习功课,在傍晚时准备回家。我经过卖项链的小店,我要那种细细的绯红的水晶石挂件。这时我已经开始穿夏装了。我大量地穿着棉布──除了这种柔软的织物,任何东西都会划伤我,我不想让我的皮肤同粗糙的质地相互打磨。风滑过我凉凉的胳膊,风扯起我的香氛。我知道这就是蒙蒙的气息。我一下子听到自己叫着蒙蒙的名字──蒙蒙是被青春遮住了眼睛。她有让人砰然心动的力量,她知道自己可以打动他。但是她误解了这样的打动。我想她一定是爱上了什么人。她无法从中宽解。就像我在冬天用玫瑰的花刺划过手臂。这一刻我恍然地四处张望,暮春之夜,芳香四溢。

 

Reiny告别的时候,我收到矫情无比的来信。看完信我爬到床上和汽水,阳光灿烂。

信虽然矫情,却让我一再落泪。要是这种矫情提前一些,我会为之崩溃。我看到他说你的离开意味着我被梦想抛弃。知足吧,梦想这样的词我碰都懒的碰。

气温很高的早晨,我在宽大的外套里晃来晃去。我像个朋克分子一样乖张地走在Reiny左边,手里夹着一支烟。我们昏昏沉沉地走到“蓬莱公园”门口。那是个名声在外的地方,初中时睡我对床的同学每周去一次。六年以后,我第一次一睹芳容。

 

650 有一点灰蓝

657 夜兰

700 更深了

704 紫蓝色

705 树色隐去

709 夜色深暗

715 落幕了

伤情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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