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
1
“歇一会吧。”
“呵呵,”我憨厚的笑了笑,“你老哥听口音是陕西一带的吧。”
“是啊,从上个月被他们抓来,唉,我老婆也差不多快生了。”
“你老哥也别太伤感啦,谁让我们是工匠呢?上辈子的孽啊!”
“小兄弟今年有多大啦?”
“快二十了。”
“结婚了没?”
“还没哪,哪儿有钱讨老婆啊!我爸妈都死得早,我一个人跟我老叔学的手艺,挣不着钱啊。”我把凿子放脚边上,“当今怎么就突然想修这佛洞呢?”
“皇上信佛,也是个善男。北边战火不断哪……”
“你老哥,你看我们什么时候能修完啊?”
“少则三年五载,多则七年八年哪。说不定我回家的时候孩子都……唉……”
“你老哥担心的是嫂子吧?”我抬眼瞅了一眼这个胡子拉茬的老哥哥。
2
我点了一支555,看了一眼阿飞,没说话。
她也没说话。
“昨天那姑娘我对她没感情,一点感情也没有。你知道我喝酒了,你也知道我不能喝酒,那哥几个都特高兴,非让我喝。你昨天没去,你不知道当时我们演出的时候下面有几个姑娘都快疯了……”
“别他妈说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还把我当女朋友吗?”阿飞不客气的打断了我。“她漂亮吗?”
“不记得了。我喝那么多……”
“操!喝他妈那么多还知道干炮儿啊?”
我没什么可说了。假装特忏悔。
“不就想干炮儿吗,来吧!”阿飞凑了上来。
3
三个月过去了,每天都只是在雕磨刻画。
虽然时光难打发得紧,可毕竟雕刻是个爱好,从小做惯了,也倒不觉得麻木了。
我没读过太多书,只跟老叔识得几个字儿,但我手艺好,在我们山东,除了老叔,活儿最好的就是我了,这可真不是吹的。别看别的我做不来,可是这雕刻的活儿我真是信手拈来。只是空下来的时候心里难捱啊。这要是有个妞儿陪着喝上两盅儿,该多好啊。
风沙太大了,常迷得眼睛生疼。春天也不美,没有花花草草,到处都是沙子和石头,方圆百里没个人烟。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到处是“叮、咣”凿石头的声音。
我看不到佛,一点也感觉不到他。虽然我在塑造。
4
我点了一支555,看了一眼阿飞,没说话。
她也没说话。
“还要吗?”
“过一会儿。”她看了我一眼,在我胳膊上掐了一把。
“我特喜欢做完之后这种虚脱的感觉,真他妈舒服。你呢?”
“哼,”阿飞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是表示对我的认同了。我太了解她这个狂妄的小女人了,这个会写诗、写小说、弹吉他、唱歌,还会把我搂进怀里抚摸的小女人。“再来一次吧?”
“没套儿了,你不怕怀孕哪?”
“操!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呢?来吧,别管它!”
5
我啃着馍馍坐在石头上,看着对面这座山,我逐渐要被它感动了。它不过曾是一座秃山,什么也没有,可是现在,有一种很特殊的感觉却慢慢在我心里边转悠了,什么感觉呢,是哪个?我却又说不清楚。噎得慌,这个地方没什么水,馍馍又太干了。
“小兄弟喝口水吧。”我抬眼,看到了胡子拉茬的张老哥,递给我一个水壶。
“谢了,你老哥。”我不客气的接过水壶,“咕嘟咕嘟”灌了两口,呛死我了。我一看张老哥正咧嘴冲我乐,“哈哈……”
“你老哥,酒哇,可呛死我了,呵呵。”
“喝点酒好,解乏。”
“有嫂子的信儿没?”
“唉,还没有呢,也不知道生了个啥,也不知道她怎么个样了。别说这些了吧。”他抬头看看天,“这天气真是个热啊,哟,你看西边,又要起风沙了。”
6
工作很没劲,成天儿就是不停的电话,联系了这个联系那个,求了这个求那个。对唱片行业我算是失望了。老早我就琢磨着辞职呢,只是暂时还没有个合适的落脚地方,贸然辞了职就吃不上饭了。
也只有排练和演出的时候还能找到些兴致,这是让我高兴的事。尤其是演出的时候舞台下那些小丫头们的尖叫着实让我快感,比他妈干炮还舒坦。我最喜欢尽情发泄之后那种虚脱的感觉了,从舞台上下来就跟从床上爬下来的感觉似的。我们那个乐队叫π,圆周率的意思。
我对阿飞其实挺有感情的,我爱她。和别人上床的时候我也经常想起阿飞,我几乎不拒绝别人对我的性请求;但我更喜欢和阿飞在一起。她是个绝对出色的女子,让我爱得发狂,狂得要命。我喜欢她写的诗、她写的小说、她写的歌、她唱的歌,我喜欢她病态似的美,我喜欢她对我冰冷的态度,我喜欢她对我热情的态度,我喜欢她任何态度的对我。我们每次做爱都非常融洽。
7
“听说北边又打仗了。”张老哥神秘兮兮地对我说。
“爱鸡巴打不打呗,关我鸟事儿啊。”我没好气儿。
“嘿嘿,你这小娃子儿。打起了仗朝廷就没钱管我们了,我们就有可能被放回去了。”
“回去?”我倒沉默了,我还没打算回去呢,回去干吗?在这里虽然没什么意思,但是至少还是个事儿啊。我可以每天雕刻,用我的锤子凿子雕出一座座佛,佛就是我的爷爷、我的爸爸、我的儿子、我的祖宗、我的姐姐、我的妈妈、我的情人,也是我自己,有这么多的佛,大的小的。他们只不说话罢了。但我知道他知道我,我也知道他。我已经喜欢上这工作了。我喜欢听那种“叮、咣”的声音,一点也不枯燥。我喜欢得紧呢。
“你老哥,我还没想回去呢可是。我喜欢咱这地方了。”
“也是啊,你年轻,没个牵挂。可是老哥哥我有老婆孩子哇,我还不知道孩子是个啥呢,也不知道我老婆……唉……”
“要是有吃的,我就不回去,我还要继续在这儿雕佛像。你老哥,你知道吗,我雕刻佛像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时候。我可以把什么都忘喽,也不想女人了,嘿嘿。”其实我真的好久都没偷偷干那事儿了,晚上睡觉特别塌实,白天干活干得也特别塌实。
我不大喜欢跟别人多说话,也就跟张老哥哥说话稍微多一些。有时候晚上我们还会一起喝上点酒。
8
春天到了,我却辞职了。阿飞来看我。
“没事儿吧你,亲爱的?”
“没。我好着呢。是不是两天没跟我在一块儿特想我?”我说着抱住了我的阿飞,俯身想吻她。她躲开了,还推了我一把。
“别没正形儿!谁闲得没事儿想你做甚?”
“那你干吗来了?”
“听说你老先生辞职不干了,来关怀关怀你。”
“怎么个关怀法儿?”我一把抱住了她。一切按照常规进行。
我穿上了衣服,阿飞依然懒懒地躺在我的床上。“宝贝儿……”
“恩。”我点了一支烟。袅袅地冒着美丽的烟。“我想离开北京了。”
“什么?干吗要离开?”
“哎呀,这么大惊小怪的。离开就是离开呗。”
“那我怎么办?”
“凉拌,怎么办?再找一主儿不就行了?”
“放屁!我他妈的是那种人吗?”
“我觉得在北京腻歪了,想出去走走。”
“去哪儿?”
“敦煌。”
9
敦煌,多神奇的一个地方啊。千里荒漠,稀少人烟,我们这些卑微的工匠们却在这里塑造了一个佛的世界。太神奇了。我都为我们这些人陶醉。虽然生活很是清苦,但我们却远离了尘世的喧嚣,远离了战争,远离了朝廷,我们拥有的是佛,自己,沉静的风沙。我们可以摸到天空,可以抓到云,可以看到天空中自己的影子。
我快二十一岁了,我是冬天的生日。但在这儿我却不知道皇历,也不知道今天是几月初几了。
张老哥哥上个月跑回家去了,估计现在正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呢。
在这个地方我没有朋友。其实从小我就是一个没朋友的人,老叔代替了我的爸妈,但他不是我的朋友。有时候我喜欢找老和尚说会子话,但那和尚成天眯缝着眼,说的话都太深奥。我听不太懂。
阿弥陀佛。
10
“你想好了?”
“是的。我早就在考虑这个问题了。我觉得那地方有一个东西在牵引着我。我摆脱不掉,我必须去。或者说是去找一个东西。我相信我可以找到。”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还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到了那里我就知道是什么了。”
“你自信你可以找到?”
“是的。我一定会找到的。它在呼唤我。”
“哈哈,看你一脸严肃的。好,你去找吧,等你回来我送你几顶帽子戴……”
“你还别鸡巴威胁我。我肯定是要去的。”
“好,不逗你了。我等你回来。我为你守身如玉。”
“干吗说得这么悲怆啊?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啊?这么着急?”
“对呀,我六年以前就想要去了,一直想去啊……”
“恩。早上我去火车站送你。”
“不用了。”
“怎么?”
“我骑自行车去!”
11
我已经用坏了好几把凿子了。
在石窟里边,到处是“叮、咣”的声音,最美的声音莫过于斯。
石窟里是黑暗的,不过习惯了之后却喜欢了这种黑暗。我就像一只黑夜里的猫,可以看清楚身边的每一座佛——所有的佛都是一个人,也都是所有的人。他身上或者还有我的影子呢。有些潮湿,我倒不担心会得风湿,但是很长时间也洗不上个澡,身上都馊了似的,味道很是难闻。
晚上的时候我们这些工匠们就睡在这石窟里边。
大家都还很负责任,朝廷的人早就回去了,只有两个老和尚陪着我们。据说我们每天吃饭的钱都是这俩和尚化了一辈子的缘积攒下来的,就为了修这佛洞。
佛,我看到了佛了;佛没看到我吧。
我转过身,背对着佛像撒了泡尿……
12
匆匆准备了一下行囊,我上路了。
平时我花钱花得挺厉害的,现在我根本就没什么钱,还是阿飞塞给了我1000块钱。
我把吉他挎在了自行车的右边。我不能没有音乐。走之前给乐队的哥几个打了个电话。也没让他们送我,只对他们说,回来之后再继续排练。
“亲爱的,路上小心一些。别让我担心……”阿飞抱住我,哭了起来。
“宝贝儿,别哭了,乖,有什么好哭的。恩,别哭了”我忙给她擦泪。
“我想你了怎么办?”
“你就打我手机,不过联通的不知道会不会一直有信号,而且到了西北我估计肯定就没信号了。”
“你他妈的,气死我了。越想越来气。我他妈怎么就跟了你了!”说完,她倒笑了。抬头看我。我用手指头刮了她鼻子一下。
“等我回来,回来我们就做爱。”
顺着国道,一直走着。夏天的阳光很残忍。
我知道等待我的是艰苦,也知道有一个神秘的东西在敦煌等我,等了我一千年。
13
生活真的枯燥啊。
上个月我们刚把隔壁那间石窟修完,在洞顶上雕了几千个小佛爷,镀了金,漂亮极了。看着就觉着舒服。现在我的工作是依山修一座大佛,好象要有十多丈高吧。奶奶个熊的,这可是个难搞的活计呀。
两个老和尚在山前边坐下,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
监工指挥着我们这些卑微的匠人。
我们在山前边搭起了脚手架。
我想我心里边有爱,但是我没有一个爱的对象。不,我有了爱的对象了。我明白了,我爱上了他——佛。佛是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的情人,我的幻想对象。佛是谁?我并没有信仰,我只是爱上了佛,爱上了自己并不能够抓得到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是佛,佛是从我手中雕塑出来的……难道?我不知道了,我不知道我究竟爱上了什么。爱?我是否爱了。是啊,我已经二十岁了,我该是幻想女人的年龄了。但我没有女人,我只幻想佛。我想到佛就会有我的快感。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去爱谁,但我从没有刻意压制过我的愿望,我做过最为罪孽的事情,我曾在后半夜跑到石窟面对着佛像,一边幻想,一边……
14
已经整整一个月了,你不知道我忍受了多少苦难,我只为了一个地方。
我现在仍不知道将在敦煌等待我的是什么,但我总感觉有什么在牵引着我,让我心疼,让我神往。
也不知道阿飞现在好不好,开始几天特想她,但后来也就淡漠了,我不再想谁,每天只是走路吃饭喝水睡觉,目标一直在西边。路上的辛苦不是仅靠文字可以说明的,也就不去详细说明。
我愿意去思念,去牵挂,去爱。但我的对象是谁?我只好麻木的走,朝着那个方向去走。但我毕竟终是俗子,我也只有麻木的去走。
明天就可以到嘉峪关了,风沙隔不断我的牵挂。牵挂?我在牵挂谁?
15
我很开心我的日子。
我在雕刻着我的爱情。
16
风沙。
嘉峪关。
17
两个老和尚之中的一个老和尚死了。
我情绪很受影响。我突然却想家了。
晚上我跑到我正在雕塑的大佛像前,呜呜的哭了。
18
我再也走不动了……
我如此焦急,如此迫切,我想马上飞到敦煌。我想融化在敦煌。
我推着单车到了嘉峪关城楼,风太大,足有七八级,我站在城楼下,静默着。
我又去了悬壁,独自爬上了万里长城的最末一端。
我决定了,放弃一个月来的坚持。
我扔掉了自行车,在马路边上等待发往敦煌的长途班车。
19
“叮、咣、叮、咣”我无力而无望的雕刻着。我站在脚手架上。
早上我没吃饭,一个人爬到脚手架上,只想雕刻,我已经把眼睛雕刻好了,他的眼睛很大,眼帘微闭,似世间万物与他无关,又似眼中装满大千世界……
佛,带领我吧。
我一个趔趄,掉了下去。我并没有试图去挣扎。
在我的身体落地之前的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离开了……
我还看到我的鲜血渗在了敦煌的土地里边,我的血肉和佛融合了……
20
早上,下了车。
我打了一辆出租车直奔莫高窟!
我在阴暗潮湿的石窟中寻找着,寻找着……
我看到了佛,看到了爱,看到了……自己的痕迹……
我明白了,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明白了六年以前我为什么会鬼使神差的手指地图上这个被叫做敦煌的地方:将来我一定要去这个地方。
如今我来了。
佛——我来了,我来看你!
你——你知道吗,我找到你了。我就是你!
我长跪地上,一如我当年第一次见到被岁月风化的边墙被震撼的情形。我面对着石窟、风沙、阴暗、佛……我泪如雨下。泪水被低落在我的胸前,大佛的面前,敦煌的地面。没有人会知道在我的眼泪下面,在一千年以前,这里曾有最纯净最美丽的鲜血渗入。我如今的泪水已经覆盖了当年的鲜血。
我融合了。
我一切都明白了。但我将独自守住这个秘密。
在我回来的时候,阿飞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而这一切早就无所谓了。
我已经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
佛已经涅盘。
敦煌……
黑刀
200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