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一觉徽州梦
很长时间,身份暧昧不明。给别人留电话号码时,总是一长串。在歙县读书长大成人,然而户口本上的祖籍明明白白写的是浙江,是浙江吗?我和那个地方从来不曾亲近。最最通常的说辞是黄山人,黄山,那座闻名海内外的山,父母在那里工作,领着靠黄山旅游挣来的工资,我和我的父母,我们一家人的经济来源都靠黄山的赐予,可是黄山是谁的家呢?除了那些猴子那些松,那些旁若无人的鸟儿松鼠,黄山的云海黄山的泉,没有谁可以在黄山天荒地老的住下去,游客们匆匆来匆匆去,拥抱了黄山的朝阳晚霞阴晴雨露以后还是要走,走的时候带不走一丝云彩,我们坐着,看着,看人群涌来,看人群散去,我以为他们是过客,那一瞬间我忘了自己也是过客,谁都带不走黄山的一片云彩,所有的人来了都要走,谁可以在这里安度一生?我的家在黄山,多么自欺欺人的说辞。
现在我在北京读书,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和所有在北京读书的人一样,渴望毕业以后在北京工作,在北京结婚,悲悲喜喜,哀哀乐乐,一直到把那座一个亲人也没有的城市住成身份证上的户籍,很多年以后再说起曾经在这里住过20年的土地,我这么对别人介绍:我的老家在黄山,不过我是在歙县长大的,歙县你知道吗?曾经是徽州府府衙所在地。是的,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北京人,离开现在这个贫困落后的徽州,做一个北京人,全家人莫大的喜悦和荣耀,不管在别人眼里我是不是只是一个新客。
只有离开一个地方,你才可以重新注视它,打量它,用你之前20年从未有过的眼神,在北京做了半年的异乡人,然后k45次列车赶在春运高潮之前带我回家,火车悄然无声的驶过华北平原,驶过那条正处枯水期的黄河,驶过长江,看一路的地貌越来越接近心中的熟悉,我知道我快回来了,回到那个多雨多桥的江南,这里的河水从未听闻枯水期这个名词,这里的青山永远不老。在k45次列车上,自己预言了这个寒假我将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目光打量我生于斯长于斯的那块土地。
我是徽州人,祖祖辈辈的徽州人,至此,徽州是我的口音,徽州是我江南女子外貌上有迹可循的身形,徽州是我血液里的遗传因子,徽州是磨灭不去的烙印,并且从此,将一脉相传。
徽州。清晨5:30,黄山火车站,二十一个小时的硬座之后一张疲惫憔悴的脸,拎着行李,四处张望,然后我被来人接上了汽车,在天还未亮之际,趁未灭的路灯和车灯在视野前探出的那一片混沌的明亮,打量我这半年未曾谋面的家乡,车窗还留了一丝空隙,从那一丝空隙挤进来的风怎么也算不上呼啸。我自北方来,未曾见识过大浪,然而大风,夹着尘沙的大风却时常拍打我的窗户,那样的夜里,五楼,听风的呼啸,长驱直入。而这是江南,江南的风或者是吹面不寒的杨柳风,或者是浸透了潮气湿湿的风,不会是刀子,杀伤力是缓慢的,渐入心中,江南的女人骨子里是有风湿病的,江南是一把锯。果然,风里有湿气,5:30的家乡,空气里有湿气,车在家门口停了下来,我欢呼着去敲门。
几天后是同学聚会,天南海北的同学们又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开心,当然是开心的,然而开心的背后,每个人心里都暗藏了那样的心理:看看这么长时间未见,你变了多少,是不是还是可笑的青葱岁月?曾经辉煌一时的徽州首府歙县现在只是一个小地方,大家都是在大地方读书,每个人都自认这些时间在外见识了很多变了不少,有点想看别人笑话的阴暗,于是那语气里除了亲昵之外情绪众多,试探?打击?然后几个女生便去逛街,顺理成章的抱怨这个小县城物质上的贫乏,一条最主要的商业街不需半个小时便可以通走一遍,大家各自读书的那些城市的比较,而歙县--事不关己了。
当然事不关己了,事关己的时候我们在一起抱怨新华书店进新书新磁带的速度是如此之慢,
那时的确是痛彻心扉的,因为我们不得不依靠它,可是现在,我们只是嘻嘻哈哈的嘲笑了它一通。事不关己的人们指责旧的建筑被破坏,旧的文化在遗失,事关己的人们他们知道那些老房子里没有卫生间生活实在是不怎么方便,那些陡峭狭长的阶梯每踏出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高高的门槛们对老人来说是多么危险,搬摩托车进门出门是一件多么大的工程。将一块木雕卖给那些文物贩子,事不关己的人们愤怒了,事关己的人们只知道这个价钱是自己土里刨食刨多少时间都赚不来的。事不关己的人们崇尚怀旧,事关己的人们怎么赶都离时代差好长一段距离。那些游客们他们只是来走一走来看一眼,带着他的好奇心和优越感,他不在这里生活,他不是现在的徽州人,他不贫穷他不落后。
我贫穷落后的徽州,我满目苍夷千疮百孔的徽州。我如今的徽州。
你曾经的繁华去哪了呢?
历史在徽州尚未消失断裂,如今的徽州人要“亮出黄山牌,做好徽文章”,为了吸引别人来徽州参观游玩,很多东西托此福保存了下来,新的古董也建了起来,人们的主观目的不是为了保留历史,目的单纯直接--赚历史的钱。
繁华的墓碑在屯溪老街,在棠越牌坊群,在渔梁古坝,在斗山街,在2000年11月被列入世界
文化保护遗产的西递,宏村。这墓碑只供外来人参观,不供本地人凭吊上香。
离开这片土地三十多年的大姨和她二十余岁的女儿--我的表姐春节回家探亲,探亲之余动了去西递宏村看看的念头,动员家中其他人随去,可惜效果并不显著,除了我,谁也不欣然前往--早已不属于徽州的大姨表姐和注定要离开徽州的我,还有表姐的男友,同样是不再属于徽州的曾经徽州人,我们四人坐在一辆奥迪小轿车里,奥迪小轿车带我们去认祖归宗,去寻找那么一点点文化认同感,也可能这四人中只有我是这样的想法,其他三人的目的不明。
说来甚是好笑,我的歙县家乡话经常被舅舅拿来取笑,在歙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还颇有未得歙县话真髓的意思,而徽州的那些古迹名胜,我也基本上未曾亲近。就像时常耳闻的西递宏村,我潜意识里一直以为宏村是西递的一个村名,此回才知西递宏村都是隶属黟县的村
落,两个村子之间相隔了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之前我的错误认识我没敢声张,怕又落了取笑,自己也很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这个徽州人实在是不怎么称职。
这次出游的前一天下雨,这天是天阴,天阴,莫非这是和古徽州最贴近的天气。徽州本不应该在灿烂阳光下一任它的雾气氤氲被蒸发散去,它应该在这样的阴天中,任屋角的霉菌慢慢繁殖横行,我的徽州,阴天是它最贴切的情绪。
途中见到一不知名的新建筑,依山而建的马头墙,白墙黑瓦的,顺着山坡的起伏而迤逦,里
面可以看见缩小版的牌坊群,听人说这也是新建筑的景点,里面有徽州很多出名建筑的缩小版。车内的四个徽州人听了都一致的批判,来徽州游玩,真古董俯地皆拾,何必来看你这假
古董?又听说这个工程耗费了数千万,更是在口头上表示了对它的蔑视之意。
首先是到了西递,一进村口,便看见一座牌坊。作为徽州人,牌坊是司空见惯的,消磨了我六年中学生涯的母校大门便是一座牌坊。记得十一在北京香山玩,看见山我便说我是黄山人还来看香山真是给它面子,看见牌坊又道我是徽州人这样的牌坊不看也罢,谁都听的出来我的语气是如何的洋洋自得。
徽州最出名的一座牌坊就是许国牌坊,也是中国现存唯一一座八角牌坊,就在歙县那条三十分钟可以通走一遍的商业街街尾,旁边就是我在这读书时念念不忘的新华书店,来往行人在下面穿梭而过,没有谁会在路过时抬起头看它一眼。
我们被分配到了一个导游,导游告诉我们,西递这样的牌坊本来有十三座,后来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其余十二座皆被炸毁了,只留了这一座做反面教材,导游估计是这段话说多了,说的
时候语气里没有丝毫的唏嘘。
我转到牌坊的另一面,看见上面用红笔写的字还依稀可见,左书建设搞得好,右书卫星放得
高。西递人并没有去试图遮盖这一段历史,文化大革命,那也是中国的一段历史。牌坊是建于康熙年间的,本来于它一起矗立的还有十二座牌坊,后来是五十年前,其余的十二座倒塌,只留下它做反面例子,在“恩荣”的两个大字下被红笔写下了那两句全中国皆知的标语,那两句红标语的旁边,四只石狮子沉默无言,八只眼睛看过了荣耀看耻辱,然后看现在游客无数双滴溜溜的眼睛在它们身上转来转去。
一座牌坊,历史重叠历史,何尝不是中国的一块化石,文物的另外一个名字本应该是化石。
而荣耀和耻辱,现在都不过是卖点。
导游带我们在西递村内穿行,那些屋子,大都还是住了人的。第一户人家关紧了和被参观的那个厅联系的门,那个厅上堂的中间摆了一面正点时会敲响的钟,两边则摆了花瓶和镜子,取谐音“平平静静”,在这里,民俗文化和谐音的关系发挥到了极至。印象中民间是把蝙蝠作为一种不祥的动物看待,然而以蝙蝠为图案的木雕确是处处可见,为的是谐音“福”,还有一种像一块冰砸碎在地裂开的花纹也常常用于装饰,这种花纹叫做“冰裂纹”,意思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在一间私塾内,两扇门对着,一面门上是冰裂纹的图案,另一扇门就是蝙蝠,两扇门之间的距离恰是十步,从这里的日积月累冰冻三尺的读书,经过十年寒窗,才可以五福临门。
我对古代文化的所知甚少,也丝毫没有考据的热心,因此对家家户户随处可见的对联也无兴趣。但是随便一瞥,便知这是一个在程朱理学里浸泡了太久的地方。徽州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皖南丘陵起伏,所见皆是青青葱葱,重重叠叠的山,远处浓黑,近处青黛,美是美的,然而可耕作的土地太少,地少人多,在土地就是一切的封建制度下日子自然过的不怎么样。所谓前途不过是发愤苦读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或者是经商,而经商的结果也往往是要拿了银子捐来功名对外夸耀对内自我安慰。殊途同归。徽州民间流传着这样的话“生在徽州,前世不修,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的孩子从小学习经商,明清年间,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徽商控制着中国的经济命脉,在重农抑商的古中国,徽商是那微小的火苗,本来商业的发达可以促进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的转化,然而从小浸淫在程朱理学的教育下的徽州人,终不能担起这样的责任,星星之火未能燎原,却被一阵阵的扼杀之风吹得抬不起头来。
古徽州如今被称为黄山市,人口不过150万,却有三所省重点中学,和古人发愤读书为了考取功名是一个缘由。
而富不过三代。那些曾经的大户人家,如今在他们祖辈住的房子里摆了摊子,卖一些仿造古董的旅游产品。虽是仿造却相当逼真,还有那些那些木雕,砖雕,门或敞开或微微虚掩,然而从里面一泄而出的陈旧感刹那间直指心扉,满地都是时光的遗物,历史的碎片,恍惚之中,我是一个古徽州的遗少,檀香的味道,歙砚,徽墨,我的徽州就在里面,窄窄的青石板路,可以在巷子这一边的屋子里探出头去向对面借个火。
我实在是很想买一件银的,然而被骗的几率太大,我未必怕被骗,却怕被那些火眼睛睛的人嘲笑,踌躇再三,我决定做一个精明的外地游客,不愿做一个对古徽州迷恋不已的上当受骗者。一种我们当地常吃的咸豆子,方言称之为“豆什”的东西也做为商品出售,袋子上却分明写着“茴香豆”的字样,茴香豆自从孔已己成为全国人民皆知的典型文学人物以来,和他没关系的人也要涎着个脸和他套些近乎,我看见好奇的旅客花了两元卖了一袋,对其味道感觉很是失望。
那些银的链子,镯子,戒指,它们是多么漂亮,即便那些古旧的痕迹是新近才造作的,我还是认为它们都是如此的美丽,还有扑满,这个被我遗忘了很久的词在那一瞬间突然重新回到记忆里,不是储钱罐这么现代的词,而是扑满,就是扑满,不可能是储钱罐。
在西递随处可见一种貌似铜制的器皿,里面乘着水,搓揉这个器皿上方的耳,里面的水便会飞溅出来。弄不清楚原理,在西递翻看的几本介绍这个村子的书里面也未见说明。
离开西递,去宏村,才一下车就立刻为眼前的景色倾倒,湖光,围绕着湖水的枯柳,徽派民宅,拱桥,竹亭,远处的山,任何一个角度取景都是一张不会让人失望的照片,只是必须是黑白照,徽州发展至今,全是一部黑白电影。农历年中弥漫着硫磺的味道,已是初五,零零落落的鞭炮声间或响起,鞭炮的遗骸是一些破旧的红色,连同那贴在被时光磨刻的已不再白得刺人双目的墙上的红对联,任何颜色,即便是最鲜艳的红色,只要身处徽州,就只有落魄,残红,怎么挣扎,也挣扎不出红的意思,徽州它还是一部黑白影片,一直上演到今天。
宏村最被人称道的是它的水利灌溉系统,我一向佩服古人的精巧能干,却不是智慧,我对近代中国科技的落后耿耿于怀。有些人一站在明长城上就要感慨我们有多么伟大的祖先,却没想到那代表着封闭的长城意味着中国最耻辱的闭关自守。带着这样的心理,我知道自己没法客观,加之对工科的水利灌溉一窍不通,在此无法论述这系统是如何巧夺天工。
不过一个地方只要有了水,就多少会显得灵动起来。何况是这样的徽州,中国画的徽州,一
汪水,便让美丽乘以二。村口的湖名为南湖,形如弓箭,一路上有水渠将水引向各家各户,那水,清澈的让所有人都艳羡不已。
穿过那些徽州最具代表性的青石板窄巷,曲径通幽处是另一汪湖,这一汪湖相信很多人都在电视上见过,《卧虎藏龙》里章子怡一句“从此以后我认剑不认人”后,便倚剑轻飘飘的飞出杨紫琼的镖局(这镖局是在徽州另一个村子南屏一个祠堂里取的景),在这个湖面上蜻蜓点水的飞过,然后周润发紧跟气候的飞过。这湖是宏村的泉眼。村民们判若无人的在这里洗刷马桶,被忙着在这拍照留念的人一同摄入镜头。
李安一直想拍一部电影,古中国,他的古中国,有凝重的背景和轻灵的武功,<<卧虎藏龙>>,这未必是一部优秀的电影,它只不过是为李安圆一个梦。我能理解他为何来皖南取景,因为,确实,再没有比徽州更能贴近李安对古中国的殷殷期盼。
古徽州,一个繁华的梦。
宏村,其实对古徽州而言,这未必是一个多么突出的村落,却只因它的保存完好而在今日终于扬眉吐气。
文革之前便在徽州生存的人或许会对那座房子不屑一顾,他们见识过更多,那座房子是宏村的骄傲,可未必是徽州人的骄傲。只不过在我这晚辈的眼里,却很是惊叹于它主人旧日是怎样的铺张奢靡。这曾经是一个徽商的住宅,经了商有了钱之后,拿了钱捐了一个五品官。我对这些东西是陌生的,缺乏那样的知识背景,怎样的格局代表了怎样的身份地位,我的眼里只看见了更细的木雕砖雕墙雕,且木雕上还洒了金粉,房子很大,大的如同迷宫。导游说带我们去看看这户人家它们的娱乐场所,我满以为会看见一个美伦美奂的花园,却没料眼前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屋子,摆了一张八仙桌,这个小屋子的名字是“排山阁”,是专供打麻将的地方,并且导游解说,取此名是因为打麻将有排山倒海的架式,国人俗称打麻将为“砌长城”是不对的,长城是不能倒的,可麻将不倒怎么能胡?游客们听此新说,很是激动。然后我们被导游带到另外一个房间,游人猜测,这是下棋的处所,我站在一边,直觉的认为这是抽鸦片的所在,果然,这间房的名字是“吞云阁”。
而徽州,就是这样的残败了下去。麻将,鸦片,曾经兢兢业业的徽州人到头来也逃不过几近宿命的结局,古中国就那样的完了,腐烂颓靡的气息,从里面开始烂起,大清王朝,男人的辫子,女人的小脚,一起在一张烟塌上吞云吐雾,吐出的每口烟都是曾经的纸醉金迷。娱乐,再娱乐,听说鸦片是有镇痛作用的,那么就再抽一口烟,再玩一圈麻将,谁都看不见伤口在汩汩的留血
。
我记得有一期的《视觉21》做了这样的一个专题,全国人民都在打牌,杂志为这个主题堆积了很多照片,那么多人,不同的年纪不同的职务,手上捏了纸牌,或专心于当前战况,或冲着镜头一个劲的乐,那张脸是没有忧虑没有病痛的。娱乐,娱乐,再娱乐,让我们将娱乐进行到底。
宏村的最后一站是这个村的祠堂,祠堂里保存了朱熹写的“孝”字。导游说这个字中有画,让我们仔细看。这里我不能将朱熹的原迹摆出来,我只能简单说画的大意是孝是应该跪在地上给长辈作揖的,不孝的人简直就是还没进化到人的猴子。按导游这么说来,其实我们中国人早就懂得了进化论。一次对徽州文化的亲近最后以这样牵强附会的解说结尾,我只能说遗憾。然而我原本是那样一个尖酸刻薄的人,可现在我只能感觉到遗憾而不能去嘲笑他。
徽州,其实我一直都无能为力。固然我可以愤怒可以嘲笑你在种种太功利的目的下变成今日
的不伦不类左右为难,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没做过,于你,我不过是一个傲慢自以为是的游人,站在一边指手画脚。
西递宏村一行回来,傍晚,散步至渔梁坝。渔梁坝是去年重新修葺的,之前已破败多年,县政府无力维修,之前的渔梁坝总是这样的一番景象,乱石堆积,被洪水冲坏的地方用水泥乱补了一气。集资修建渔梁坝的时候,周围的人很是激动,他们的童年青春和这一座古坝息息相关,然而,那是他们的情感了,我们这一代人的感情却是淡漠的。
渔梁坝的上面是渔梁街。渔梁曾经是一个水运码头,渔梁坝便是徽商的起源地。做为这个曾
经繁华的码头上的一条商业街,这条古街也曾繁华过,然而现在的命运,我不得不再次动用那个词:破败。或者是破败不堪。我曾经在新浪网上看到一篇徽州游记,对这里很是不以为然。然而我爱那份破败,甚至爱那些夹杂在老房子里面分外刺人双目的新簇簇的房子。只因这是一个会让我感觉心痛的地方,徽州的命运,没有比这条街更具有象征意义的东西了。平日里,这条街上甚至只能见到老人,年轻一些的,纷纷走开,各谋出路,只有这些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的老人们,搬一张凳子,做在门口,与其说那是一份安详,不如说那是一份茫然,祖上留下来的木房子已经开始腐烂,他们和他们腐烂的房子一起过一天是一天。外面是一个流动的世界,然而他们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贫穷,苦难。我还记得一次我与外婆路过这里的时候,外婆被她年轻时候的一位熟人拉住,听她哭诉她的不幸,儿辈的不孝。我忘了那是哪一扇门里的故事,或者随意推开一扇门,都有这些寂寞老人的哀哀凄凄。孝本是徽州人一贯崇尚的,然而时至今日,随着财富流走的还有这些美德。
第二日去了棠越唐模。曾经歙县有句俗语“唐模棠越,饿死都情愿”,可见这实在是歙县人民心中的好地方。
去棠越当然是看牌坊群,牌坊群也是影视剧里常见的镜头。琼瑶在这里游玩以后便拍了她的《烟锁重楼》。而对我们徽州人来说,牌坊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在牌坊群下面走了一圈,听了导游说说每个牌坊的来历也就算了。
棠越本是古徽州一个最大的徽商的家乡,此人平生的事迹包括修建八百里长江大堤,发放三
省军饷之类之类,我们也总算明白了什么叫财大气粗。除了钱,还有文化,棠越明清两朝出了很多的状元翰林,宰相也有不少,我们本想去寻访一下他们的住宅,想象那是怎样的荣华,然而对比起我们的想象,现实是怎样的不堪入目。我很直觉的想到这必定是文化大革命做的又一桩好事,却没想到还有他们的后辈因为贫困潦倒所以不惜出卖家中所藏的原因。
棠越过去便是唐模。一路上路面坑坑洼洼,且是单行道。棠越还是相当热闹的,没想到棠越过去的唐模却是那样的冷冷清清。而我以为,唐模其实是要比棠越好看。
唐模的村口是湖,小桥,错落有致的亭。被当地人称为“小西湖”,只是水并不怎么干净。全国各地这样的“小西湖”也不知道有多少。漂亮是漂亮的,然而漂亮的不特别,也不徽州。同是江南,徽州和江浙一带的江南是不一样的。徽州是灰色,是那白墙被雨水冲刷时间消磨后墙上斑驳的绿苔和黑混合以后的颜色,徽州是藓类植物,在角落里顽强生长。从任何一处望去,都没有地平线,只有那连绵不绝的山,山下依水建有村落,视野永远是被那山被那高高的马头墙束缚,只有那么宽,看不见更广的地方。而江浙,印象里的杭州苏州是一幅水彩画,虽不如油画的色彩浓烈,却也不是一幅徽州式的中国画,它的颜色应该是杨柳青青和桃花夭夭的粉,色彩明丽。
然而一进村子,徽州式的美卷土重来。我说过我是喜欢水的,唐模就符合了我的喜爱,唐模有一条很长的水街,想象那样的一幅景色,徽式民居,青石板路,然后中间有一道长长的水渠,街上靠水的地方设有长廊和靠背,让人躲雨和休息。如此美丽。但这样的如此美丽却只有想象中有了,我面前的这个唐模,是处在今日的徽州。水不清,残破的徽式民居间有新房子,石灰墙白得刺眼,长廊也早已不复存在。只有在一段长不过十米的街上还保存了往日的痕迹。波光潋滟,那一颤一颤的水波倒映在两旁的深褐色木板上,倒映在人的脸上,光彩流转。
中午将过,我们在路边一家小店里吃了混沌,和当地上笑说起“唐模棠越,饿死都情愿”的古话,对方却恨恨的说“唐模棠越,牛粪打地面”。一想,果然,一路上处处都要留心不要踩到牛粪,而那水街,居民们也是不管什么脏水都往里面倒。就替唐模开始心疼开始急,还自己安慰自己,没关系没关系,等到旅游成了气候大家就都知道该维持一个美丽的唐模了,可是,旅游什么时候才能形成气候?
我坐在父亲的摩托车后面,离开唐模。唐模一点一点在我们身后矮了下去,古关在我们身前一点一点的高了起来。古关是新开发区,许多仿欧式新住宅在这里一座一座的隆起,用各色的瓷砖贴的外貌,学会了大窗户长窗帘,学不会欧式的庭院,一座挤着一座,密密麻麻。这里的屋檐留不住一只燕子,这是在断裂的徽州伤口里长出的肉芽,它既不继承过去,也不承接未来,它孤独的悬在过去和未来之间,代表了不过现在的徽州人重新开始繁华的梦,空砌的梦,在残破的徽州上用一块色彩鲜艳的布打的补丁,并且就连这块簇新的布本质上也是如此残缺,其实遮不遮,盖不盖,都是耻辱,都是恨。
十几天后,我将坐飞机离开,离开徽州到达北京只不过是两个小时,瞬间,腾空,远离。徽州,二十年,我终于这样清楚的看见了你,铁制的飞机不是大雁,它不会在故乡的上空久久盘旋不肯离去。
多思,敏感,是的,我想这样的性格是在这生活二十年所得。年少的时候,生活在别处,梦在远方,或许等我在外终于失去所有的梦想,我会想起你,徽州,可是这即便是可以预知的结局我也不会在此刻就开始孜孜眷恋。或许有一天,我会在多思敏感之外,脸上多了沉寂,温顺,知天命,心里面装满了俗世的哲学,和所有的徽州女人一样。
2002年2月20日于歙县渔梁老宅
作者:礼拜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