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霏飞

菲菲不停问我，是我犯错吗？——《流非飞》

霏霏是一个喜欢写字的女孩子。霏霏是一个喜欢上网的女孩子。霏霏上网从不聊天，所以她至今关于网络的知识也就这么一点点：她知道到喜欢的网站去找有趣的新文章读，知道怎么把自己的文字发到经常玩的BBS上，知道怎么收发邮件，知道用跟贴和留言的方式和网友交流。也就仅止于此。

有人喜欢霏霏的文字。霏霏很高兴。但她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写得有多好。事实是，第一次发现有这么一个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途径，霏霏已经高兴得不得了了。而上网才不过一年多，霏霏还没来得及考虑除了享受这种自由以外的事。比如，怎样做一个正式一点、严肃一点的所谓网络“写手”？所以跟人提起，霏霏永远说自己只是“玩玩而已”。

（“转转这道大门，世界太闷也只得你陪我玩……”）

霏霏不是一个在文学或艺术里泡大的孩子。事实是，经历了几年正式的中文系的大学教育，不知怎么搞得，反而把霏霏本身就拥有不多的文学细胞吓跑了十之八九。霏霏是在迷上上网之后才开始她的文学恶补功课的，这样的经历，倒也委实有趣得很。

霏霏看上去倒也文静平和。从校门走出来，掉到这个万丈红尘的商业区也已经有了一年多，可依旧保留着一副很完整的女学生的样子。头发长了，扎个简单的马尾；喜欢耳环，可是怕疼，耳垂就一直光光的；不喜欢项链和戒指，顶多在手腕上多套几个千奇百怪的手链——模仿她崇拜的一个歌手而来。无论冬夏，永远是休闲装换了一身又一身；眉毛没有修过，口红常常忘了擦；眼睛倒是亮亮的，似乎不用多余的修饰。

这么一个乖巧的女孩子，走到哪里都不会引起多余的注意。每一天大街上穿过的人群是这么多，霏霏走进去就会和任何人一样淹没在面孔、衣服和尘土的海洋里。阳光对人群永远绕路而行。太多人总带着一种绝望的气味。叫人觉得自己在不可抑制地向着方向不明的深处堕落、堕落。所以霏霏每次上街都宁愿擦着墙根走，躲开尽可能多的由噪音和污浊气流制造的喧嚣。在阳光下看自己移动的影子，在阴影里努力分辨自己的心跳。

看一看自己是否真实地存在。

这是霏霏喜欢玩的游戏。

这个游戏不需要玩伴。

霏霏工作的城市是一个以炎热著称的地方，可是霏霏发现这里最要命的问题不是夏天的炎热，而是冬天的寒冷。不装暖气的住房，霏霏坐在书桌前一会儿便会冻得心脏都发抖。为了驱赶寒意，霏霏学会了抽烟。这个也挺滑稽的，因为据霏霏所知，她的所有学会抽烟的女同学开始抽烟的理由都是相同的一个：失恋。

霏霏学会抽烟是因为H市的冬天。

刚开始学会抽烟的那几天，霏霏极享受这种迟迟才发现的娱乐。她一支支地接着抽，高兴地看着烟雾在眼前缭绕，缭绕。看着德鲁·巴里摩尔和马龙·白兰度的脸在烟雾里渐渐模糊不见。原来盛固体香料的小盒子被用来做烟灰缸，但烟灰依然洒了满桌。蓝色的灰烬散在书本、纸张、光盘的空隙里，一片狼籍。但是有一点温馨的气味。手会感到温暖，心脏里流出的血也变得温暖。

想象心脏里的血如果渗出皮肤该是什么感觉。

霏霏有时候看VCD。看到慕容嫣在自尊和自己真实的需要之间分裂和挣扎，宁愿压抑和伪装也不愿意承认自己需要别人，因为的确，承认了就等于暴露了自己的脆弱。

所以就不承认。

而那个一直游荡在金庸好几部书里的神秘孤魂，真正超凡入圣的大侠独孤求败，原来就是这样来的。他把自己的名字叫“求败”，那种充满绝望的味道来自什么地方，霏霏终于明白了。是王家卫解释给她听的。一个拒绝暴露自己的弱点的人当然永远都不会失败。

（“如果感情可以分胜负的话……”）

霏霏是一个客居异乡的女孩子。这于她而言，不但没有什么凄凉的感触，反而她是衷心地喜欢这种无拘无束的漂泊感。做梦都想要的自由。所以她不仅不顾母亲的要求，没有在住所装电话，反而更加把以前用的呼机送了人，并以没钱为借口一再推迟买手机的日期。

而买了手机我又打给谁。

就这样，在这样大的一个都市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像霏霏一样的存在。自由自在而又与世隔绝，怀揣着伟大的梦想而又被漫漫长路吓得不知所措。

霏霏喜欢的一个作家说：我们的灵魂都太脆弱了。我们走不了一生那么长。

而一生有多长呢。

多长呢。

这个问题在寒冷的冬天似乎突然变得急迫。

这个城市的奇怪之处是冬天还总爱下雨，霏霏有时候早上醒来，能听到窗外沙沙的声音，响得那么肆无忌惮，仿佛它洞悉人间所有的寂寥（每个人的寂寞）。对霏霏而言，每一个早晨都是一小段巨大的空白，睁开眼的那一刻，忘记了时间，仿佛过去和将来之间长出了一条裂缝，需要用很多很多虚无和困惑填满。

而又一直一直不能填满。

霏霏不是一个用功的好孩子。有人告诉她应该如何如何，她会很认真地说：请你告诉我做这些的理由。然后补充：我不觉得任何事有什么一定的意义。最后也许再补充上一串傻笑。是开心。也是无聊。

霏霏喜欢一个虚无主义的网站，只是喜欢看赤裸裸的灵魂互相对视的情景，哪怕大家从胸腔里掏出的都是灰色的灵魂。这个世界上谎言太多，霏霏只是觉得很累，太累了，她不想再去努力区分真诚和虚伪之间的界限，因为厌倦了理解和接受，所以干脆就这么抛开一切，直接面对彼此的灵魂。让所有的崇高都去孤芳自赏吧，我找到一块黑色的麦田来播种我的哭泣和沉默。

而并不需要什么回报，甚至结果。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逃脱有关金钱的游戏规则的一小块地方，哪怕只是在很狭小的一段时空之内。

上班，下班，漫不经心的吃饭，不定时的睡觉，上网，逛街。这一天一天又一天的日子。有关生命的快乐和忧伤就在指缝间来来往往穿行，并且没有忘记把霏霏的指甲磨得短而干净。每一天都用洁净的梳齿匆匆梳出时光的纹络。岁月就在眼前一寸一寸清晰地腐烂，散发出青春将逝、红颜易老的奇怪气味。

霏霏努力捕捉这种气味的时候心里一片空茫。就像在北京的深秋看到黄色的树叶噼里啪啦掉落时的心境。

想起一个叫Clay的皮肤苍白眼神空洞的男孩子说：Nothing. Nothing make me happy. I like nothing. 那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的十八岁男孩是霏霏从大学二年级起心灵最深处的一个柔软的伤疤。是鲜红的血液里暗涌的一束苍白的颜色。

On the terrace the sun bursts into my eyes and for one blinding moment I see myself clearly.

现实是一个巨大的轮子，“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这个句子霏霏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次。霏霏的历史老师站在讲台上气定神闲地说，历史不过是文化史。（还记得天安门广场旁边的历史博物馆，老师带我们参观完了之后从容地踩着自行车回家。“学生云者”，老师早就忘了他的学生吧）而历史是个什么东东，文化又是个什么东东。霏霏无数次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黑色的小蚂蚁，在轮子到来之前仓皇逃命。

是一只喜欢听歌的蚂蚁。霏霏曾听过一首关于一种花的歌：有太多太多魔力，太少道理。太多太多游戏，只是为了好奇。还有什么值得歇斯底里？对什么东西死心塌地？……很决绝的一首歌。太决绝了，霏霏有时候会想。一边惬意地享受着空气里这个年代的怅惘和空虚，以及绝望。

（"Don’t be afraid to care..."）

其实喜欢王菲的《童》，“你带着一身光辉，照亮我心底的漆黑”。是一首母亲写给女儿的歌。并且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可以如此笃定地说，我其实无路可退，谁让你就是我的宝贝……

（“我试图接近幸福，可什么是幸福？……”）

就这样，这样地听着音箱里传出的变化万端的细碎声音，霏霏用手划拉着一个个短促的夜晚。这些声音无效地砸着霏霏渐渐麻木的神经，却成功地砸碎了霏霏所有准备面对现实的坚强意志。直到有一天看到了杂志上 Courtney Love 涂得鲜红的嘴唇，霏霏才突然意识到做一个庸俗的女人其实比什么都重要。比什么都重要。

霏霏上班的地方是一个旧的灰色大楼，楼道里的走廊狭长而黑暗。有一个下午，霏霏从办公室走出来，眼前的景象令她呆住：她看到走廊尽头富丽堂皇的金色日光，直泻进逼仄古旧的黑色走廊，并且看到时间在光线之间如风一般地穿行，发出飒飒的声音。

霏霏呆呆地站在那里掉下泪来。心里的某一处突然变得湿湿的，很像是一块冰在融化的样子。（流霏飞）23:06 00-11-24

作者：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