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魂自述
我毫无办法,又一次借助文字来驱散这如影随形的心魔。其实应该表达为:我向魔鬼妥协,甘堕地狱,承认自己没有足够的自制力维持一种有始有终、平庸中和的情绪和作风:假如我在前两天内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像风拂露染的岩间水仙那样洁白而高傲,那绝对将意味着后两天的颓唐痛苦、迷离恍惚,变成一个从远古的黑夜里走来的蓝色游魂,在日光的炙烤下扭曲变形。
世界照旧,人们像往常那样对我微笑,却并不知道我为了应付他们的微笑和寒暄费了多大的力气,简直是跟自己在殊死搏斗。我不允许自己轻易迷失自己,不允许自己对现实做超出限度的逃离,我不能允许自己的“贪婪和愚蠢”——显然,那是魔鬼赋予我们的东西——吞噬掉心明如镜、意气风发的完美状态。
“我必须时时刻刻与自己的堕落做斗争”,一位以高智商著称的金发美女曾这样说。而我是时时留意着、寻找着哪怕最微小的机会“修正”着永远都不完善的自己,以期待着……期待着什么呢?让人们妒忌的成功、让上帝嫉恨的完美,没有恐惧、没有怀疑,以及一个永远散发着洁净气味的绿色世界,其间当然也偶尔闪烁着金币的光泽,因为那实在是一个叫人心安的因素。
这种期待没有任何高尚的气味,相反,它是任何一个凡人心中都浮动着的一种叫希望的平庸泡沫。
而我活着一直是(自以为)为了一些很高尚的理由的。否则为什么我每时每刻都在寻觅一些“生存的理由”呢?“生存”,瞧说得多么铿锵有力冠冕堂皇啊。为了上帝,为了存在于黑暗之上的神秘之光,为了我们共享的不朽艺术(洛丽塔!),为了别人和自己的虚构,为了曾存在过的天才和爱情,为了将来可能出现的天才和爱情,为了我可爱的时时刻刻蠢蠢欲动的欲望……欲望,多么时髦而暧昧动听的名词啊。
拒绝享乐,拒绝逃离。清醒,适可而止,过犹不及。
这些词如此有力量地存在着,比我的力量大多了。它们没有重量,因此从此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不可比的;然而毫无疑问,它们的存在横亘古今,而我的存在轻飘飘得连风的形状都没有。原因不明。
我没有力量再思考了。所谓的思想只是一张从中心向四周蔓延的蜘蛛网而已,你花费了一克的力气绕成一圈,绕第二圈则要花费你十克的力气,没有尽头。而你的力气显然不可能达到一千吨、一万吨……这光凭想象也能确定。如果仅仅是这种令人绝望的想象阻碍了我去进行思考的行动,那还不算是最大的不幸——我可以设想,虽然没有圆满的结局,总可以无限地接近吧——最大的不幸是,我处在一个风雨飘摇的年代,性质如此脆弱的网在一天内要被打破十次以上,根据我的头脑的习惯性的精密计算,网被打破的概率要比那个有名的春秋战国时代高数十倍。而且次次都是致命的
。
想到这份儿上,除了想冲口而出一句国骂外,好象没任何事可做。用一个词来形容,就叫手足无措。
羡慕极了从来不手足无措的人们。他们只凭纯净坚定的眼神和声音就足以让我崇拜了。崇拜久了,就决定也做一个那样的人。
好想做一个高尚洁白、“有木石心”的人。
开始感觉很对,穿过梳齿间的漆黑的头发,清凉的早晨,澄澈的眸子,粉红色的口红,款款的长裙,散发着洁净的香皂气味的手臂,微笑,坦然,放松。
后来……浸着宿命般哀戚色彩的顽疾发作,我又成了一个可怜的游魂。深蓝的颜色,来自远古的黑夜;带着被阳光炙烤的扭曲的姿态游荡在繁华的人间,尴尬得如同一个从一台巨大的机器上脱落的零件。
这多不好。我费尽心神想把自己重新安装上去,可是关于力的某个定律严格而致命地阻碍了我的这种行动的成功。
这太滑稽了。亲爱的 Woody Allan
,这的确是太滑稽了。就像你费尽力气才鼓足勇气朝自己的脑门开了一枪,却由于紧张出汗太多,子弹偏偏擦着头皮打飞了。
然后你步行走过几个街区,走得没有了意识,于是你就又快乐地活下去。我也是。炎热的中午我走过这个老城的数条不知名的街道,最后筋疲力竭迈进一个干净凉爽的屋子,要了一杯冰镇永和豆浆,坐了二十分钟,决定忘记一切。一切。
7.27傍晚
作者:L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