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丁当

丁当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我说的漂亮是真正的漂亮，不是时下流行而在几十年前或几十年后就不能称之为漂亮的那种漂亮。首先她有一个修长而不单薄的体形，类似于《情人》里头的简·玛琪，看上去是一种天真无邪的诱惑。其次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和一双漂亮的眼睛，黑白澄澈的那种，睫毛也是乌黑的。她的脸型秀美，唇型无可挑剔。皮肤一定是细腻的，却并非很白的那种。她的脸无论正面和侧面都很美，一如她整个的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大自然绝好的一个造物。

假如她出生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也许她也有伊莉莎白·泰勒的命运？或者应该在各种广告片和艺术电影里频频现身，让人们为了自然和人工共同创造出来的美丽而去头昏目眩，去相信梦想就是一种真实？

可惜丁当没有走这样的人生道路。事实是，这些念头在她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机会出现过。

丁当是我生命中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女孩子。她的眼睛像能穿透一切，看到人的内心。孩子才有这样的目光。而我认识丁当的时候她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她美得绚目，让我喘不过气。

第一次见到她，我的心跳得很厉害。砰，砰，砰，砰。我很害怕她听见，在她的面前我局促不安。她穿着一件最简单的无袖裙装，腰间束着一条和裙子一样颜色的带子，松松地束；修长而光洁的小腿在裙摆下面露出来；穿一双最简单不过的布拖鞋，脚趾甲透着淡淡的粉红色。

可是她听不见。13岁的时候，丁当生过一场莫名其妙的病，从此就与所有的声音绝缘了。然后她再也不说话。她告诉别人，如果自己不能听到自己的声音，那说话就没有了任何意义。

丁当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城乡交界之处的小县城，父母亲做梦也不会想到去发掘这个不幸的女儿身上的什么天赋，所以丁当的美丽，丁当的天才，从来没有人知道，尤其她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失踪不见，没有人再想起曾经存在这样一个奇异的女孩子，除了我。我在梦里常常见到她。

我认识她的时候是我读高中时，原因是我和她的妹妹同班并且交情甚好。我去她的家里，遇见了她。她那个时候十九岁，没有工作。我十六岁，读高二。

让我惊讶的是她的房间。充满了太多的颜色，至少有几百，几千种？走进去像掉进颜色的海洋，一浮一沉，恍若梦幻。丁当就站在她的书桌旁对我微笑。她自己却像是透明的，纯净得像大海上的空气。

后来我常常去找她。她的家在小城边上一片新建的楼群里。这个小城实在乏善可陈，是那种在华北平原随处可见的，连特色都说不上一个来的那种小城。从她的窗口望出去，是一片看不到边的绿色农田，阡陌纵横却是泥土的颜色；也可以看到公路，是明媚的灰色；公路上会有各种形状和颜色的车辆经过，也可以看到背着书包踩着自行车去上学的面孔散发着稚气的学生，在那样的年纪，怎么看都有些木头木脑。

我和丁当会趴在窗口看。她常常看出神，而我这时就在她的屋子里翻看她的书和她收集的画册和图片。我说过，这不是一个太有教养的家庭，丁当闭塞的生活环境也不可能为她提供什么真正的书籍。而所有“真正的”书籍，我也是离开家乡去读大学后才看到的。最终我发现，有一些东西是天生纯洁和超越的，而那些所谓真正的书籍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高级谎言。至今我怀念在她那里看到的那些普通的小说杂志，甚至武侠小说。我至今是一个《神雕侠侣》的热心维护者。

晚上我有时候在她家里留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和她的妹妹已是泛泛之交，我去她家里的唯一原因是丁当。丁当的妹妹是一个长得可爱，但又仅止于长得可爱的女生，她喜欢我是因为我可以不费力就能做对所有的英语选择题，并且提出可以难倒语文老师的问题。她发现她的姐姐逐渐霸占了我的友谊，便十分嫉恨丁当。具体表现在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她会故意调开丁当喜欢的节目。我很为这种不公打抱不平，可是丁当平静地接受了这种状况。后来我发现她居然可以看广告看得出神。她告诉我，你看，屏幕的颜色，多么美。

多么美。

如果她能亲口说出这三个字，那该多么好听。应该是高山流水的声音吧。

晚上我们睡一张床，丁当能像个孩子一样很快入睡。她温热的躯体就偎在我的胸前，她身上有好闻的香气——其实至今我无法描述那是一种什么气味，可能只是体香吧，却是那么好闻。好多年过去了，我怀念那种温热的感觉。

晚上从她的窗口望出去，夜空会是黑黑的，有很多很多的星星在眨眼睛。那个时候，空中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星星呢？我们看见一颗又一颗的流星划过天际。地面上则有车灯划出一道道长长的光迹。

我们常常一起看夜里的星光和灯光，我还可以听见风声，车声和人声，她就那么静静地看。她出神的时候神情并不忧伤，倒仿佛带着点惊讶，眼睛睁得很开，眉毛微微翘起来，是一副很孩子气的神态。

我们都不知道未来。我只是知道如果考不上大学后果会很可怕。于是我便跟她说如果将来我真的不能靠升学离开这个无聊的地方，那我们就一起去流浪吧。她说那我们去哪里呢？我说我们去新疆的大草原，去祁连山。

那都是在一部传奇小说里头的地名。事实是，我们两个，都是连省都没出过的年轻无知的女孩子。

高三到了。我像每一个同学一样沉没在可怕的题海里。脑子里整天想的就是考试和名次。我真的害怕。那时侯我曾整整失眠一个月，每天晚上睁着眼睛睡不着觉，白天老师在课堂上讲什么一句都听不进去。脑子像是出了毛病。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很少去丁当那儿了。高考前我听说她要嫁人了。高考结束我又听说她失踪了。

丁当是透明得像空气一样的女孩子。她怎么可能嫁人，生孩子？想象出一个变成俗人的丁当对我而言是天下最艰难的事。她去了哪里？她应该去天下最纯洁的地方。

平静地拿到录取通知书。我是我们那届学生里头考的最好的。可是我哭了。

多年以后，我变了很多。丁当，你如果再见到我，你会不认识我。可是我依然想着你，想着我们的有很多颜色的美丽房间。我做过很多努力，试图在这个冷漠和残酷的世界生存下去，我还是不知道我的未来，我依然想对你说，丁当，如果这一次我失败了，我们一起去流浪吧。去新疆的大草原？去祁连山？随便任何地方。我们将永不分开。10:47 00-10-22

作者：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