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神
我不狂笑,也不攻击,不征战。不必在未来,在很久以前,我的青春已消失。
——李器皿《粗暴类乎掠夺,自私足以自愕》
太白路包括两段,一段是太白南路,另一段是太白北路。
两边高大挺拔的法国梧桐树阴荫住了路的全部。如果没有车辆喧嚣冲撞、行人接踵摩肩、以及风、雨、和麻雀哜喳,这里就会很安静,适宜看书和漫游。
树叶间漏过斑驳的日光碎块,太白路上悄然铺上豹皮地毯。
初夏没有沙子被风吹扬,是最适合夜游的时节。
白天走了一天。我已经很累。腰有点痛。夜风吹响时,我倚在护城河公园矮矮的铁栏杆上,浴着微凉的月光。月明星稀。我没有动作,斜倚着,几乎是半躺着,在暮气沉沉的沙漠西安,听到了自己汹涌的出气。月亮在青色天幕中穿行。我很舒服。心脏没什么问题。一切仇人或朋友,吸血蚊子或风,恐吓,眼泪或笑声,都暂时不能使我动弹一下。
近处是城墙上闪烁的霓虹。在那些只留下一个方形轮廓的建筑下面,女孩们咯咯咯地笑着逃到床上去,脚丫外露。睡觉美丽。关于未来的梦美丽。理想美丽。热情美丽。身体美丽。生的欲望美丽。一切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没有一件愿意干净利落结果了自己。
骑上奔驰的骏马,在草原上坠下陡峭高崖。跨上月亮脊背,野百合自银河流落。我感觉这梦境美丽,爽快生动。但在一分凄凉沉默里,温习梦里声音与光彩,这种寄托幻想的行为,我对它的印象异常恶劣。
因此我爬起来,赶快赶快地起来。独白一番。你能猜到那是什么话,是什么意思。把石子向护城河水中用力掷去,涟漪自然眼睛搜索不到,声音也被大小高中低档汽车喇叭声淹没。汽车走动很快,屁股上出烟;各种牌子的烟雾懒洋洋飘浮在西安上空。灰的幕,笼罩一切。护城河堤用大而笨的白色石块筑成。石块与月光懒懒散散地相拥。不亲近也不拒绝。一切草,一切树,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不做声。
白天日光下的小生物,愉快活泼,现在除了行动野佻的蚊子野巡吸血,一切都已隐藏,如流星般晃去。石罅草丛,卡拉OK曲子的碎片沾满蟋蟀湿冷的翅翼。
触目黑寂。吵吵闹闹。也可能一切光明一切光明。我尤其感兴味不觉厌倦的,是这大人们忙碌奔波的沙尘西安城夜里冷静的热情。街上看不到几个人。过夜生活的人们刚刚出巢。那发生在暗处不为人知的,比不堪的生活更不堪。天真神秘可爱的白天得到轻蔑的报复。活泼与衰颓,优美与沉郁,这儿或那儿,境界混乱,形象歪曲……在大街小巷,城市不加修饰,歌声飘荡,热情高涨。那潜伏着的忧郁在夜行人闪着鳞光的头发丝里……城墙依然坚固得同一座新筑成的城堡一样。独行黑暗使我纵声狂笑,有如抑攻击之从容,和征战之凯旋。不笑的时候,我一言不发的走着自己的路,外表冷静目光狂野。大街小巷,更大的街道更小的巷子,我不知道地名,毫无目的地游荡。有灯的时候路及景物更显清晰。月亮在青色天幕中穿行。月亮在青色天幕中穿行。像一只奔跑的豹子。而我独行黑暗;在它照不到的地方,我视觉下可以吸收的全部印象,就是浓黑与不安。我感不到疲倦、乏力,真气绵绵。作为一个年轻身体,它不想与朋友欢乐,不愿置诸温暖被窝。
因此我到了一个地方。我累了。坐了下来。行到可歇憩处,刚好又须休息,我的意思是,这是一种温暖的享受。已经凌晨一点,或一点一刻。凌晨的风,吹拂衣衫和身体,微凉。在“东来顺”漆作朱红的大柱子下,月光照上白花窗幔幕着的木格子窗,柱下凉风穿过。东来顺门口那两盆文竹,修长,叶子瑟瑟在响。我心里想,真的很无聊呀。不如玩个游戏。我让十个手指探到月光中去。月光如水。手指经过调整,得到整齐地贴到地上的十个影子。我让它们移动。又在破碎不完整的回忆中搜索保留在心上的残片,令双手变出黑蝴蝶,黑山羊,黑狗,黑老鹰,黑小鸡。动物们莫可奈何,任我宰割,将地上幻影拆碎,喉间发出纵声的笑。在如此清莹的月光下,不良思绪抓住了我。
但我并没有逃。我走路的步法也没变。目光冷静。内心一点也不哀戚幽怨。犹如大英雄,征战从容。
在本该海盗船出现梦中的时刻。
在倒扣的乌蓝灰黑的天空牌大澡盆底下。
美满在空中摆动。
月光下文竹叶子反射薄光。我告别它。月光抚弄一切,希望他们安睡。他们无心睡眠。汽车相撞。南门口大马路上碎玻璃类,疑似上帝在银河捞了一船繁星。小流氓砸扁了公交车牌,他们歌唱,拥抱,亲吻,感谢良夜圆月照出稀薄的白云如同淡白之薄雾。小姑娘贴在初夏的槐树干上,羞腼哭泣,星光在她发上闪烁,月亮将她手上的鞋的影子安置到地上。她的脚趾是自然的杰作。姑娘,真漂亮呀。但我同她擦过,只是一生的刹那,只是我今夜漫游的瞬间,稍纵,白驹过隙,月亮西沉。
她也许被强暴了吧。我驱迫全身的热情粗暴地想象刹那得来的模糊印象……又听到女性的叫喊。稀疏的樟树叶中扬到耳边。断续,惊慌,恐怖。她也许跟男人亲嘴,动作凶猛吧。我不敢走近一点,偷偷悄悄地逃走了。……
月亮消失在深蓝暗影里。我赶紧从灯光中逃了出来。灯光太亮,反射出我心中不良思绪如同蝼蚁白蛆,爬行抓挠。在南门城堡大酒店前宽阔的草坪我安静地躺成一个大字。睁开眼睛,东方将白,流星无声长坠。
2003/5/8
作者:李傻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