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米
那段日子里,苏米一次一次地失踪,我们一次一次地寻找,可每次都在我们感觉到马上就要找到她的时候她就出现了。她手里拿着一张地图,那是一张泛黄的不分国界满是蓝色血管般河流纵横的十二世纪的地图,上面一些引人注目的红色黑体字露骨地标明了那些刚建立不久的小国,有时在那些很难记住名字的都城旁边还刊登着他们国王的画像,通常为素描作品,极少数一些别出心裁地用漫画的形式将他们的国王独有的特征大幅度地夸大以加强使用者的印象。
苏米穿着粉红色的短裙,脚上踩着一双用去年的苞谷皮编织而成的草鞋,左脚的小脚指羞怯地无可奈和地露在外面,有陌生人来的时候小脚指条件反射地微微地动一下,有时候轻轻蹭一下左右两边粗糙的苞谷皮,通常则只是孤零零地在脚掌前方的空气中像一只软体动物一样晃一晃,以表示有新的情况出现。她人很和气,在和你谈话的过程中时不时吐一下口水,许多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的口水出奇地多,他们在和她聊天的时候情绪都很紧张,因为他们都得时刻提防着她的口水出现在自己油光呈亮的鞋面上。苏米吐口水的时候一点儿前兆也没有,有时聊到一个开心的话题就在她笑得喘不过气来时她会趁你不备从嘴里射出一条液体弧线亮晶晶地出现在你打算保持一天的鞋面或者裤腿上。于是许多来访的人兜里开始出现手绢之类的东西,他们在谈话的过程中手一直插在兜里不出来,时刻准备进行自我抢救。他们找苏米都是为一些鸡毛算蒜皮的小事而来。有一些人因为她的口水太多吃过一次亏就再也不来了,但更多的人则依然在每天的随便哪一个只要是苏米在的时候鱼贯进入她的窄小的庭院。他们坐在她的对面,开始和她谈论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在这过程中她从不打断他们的自我交流。有时实在忍不住了就看看穸外的景色,她在五年前亲手种下的那棵柿子树已经结了二十三
个柿子,发青的大柿子和另外一些已经泛黄的小柿子,过不了多长时间她就得在树下放满二十三个脸盆或者二十三块颜色各异布以迎接那些即将坠落枝头的灯笼样的果实。然后把它们放在地下室那张有二十三年历史的油光黑亮的老爷桌的中间那个抽屉里。那个抽屉出奇地大,总共可以盛下五十七颗鸡蛋,五十颗鸭蛋,三十六颗苹果,不有其它数目的东西。去年她在里面放了四十颗柿子和二十一颗为过节准备的鸡蛋,现在一个也没有了。她把头扭向客人,第二次来访的客人还没有讲完的意思,于是她又把目光转向了柿子树不远处的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那里的天蓝色风筝。风筝身上用颜料勾勒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她想风筝制作者之所以在上面画上这些图案只是为了将天蓝色的风筝与天空区分开来。
每次朋友走了以后我们的主人公苏米都要把房间打扫一次,否则一些陌生的小玩艺儿会时不时在她以后的生活中突然出现,打扰她已经非常私人化的生活感觉,比如一个烟头,一个陌生的电话本。她一眼就认出是哪个糊涂鬼在哪天的几点临走时落下的,有时她把它们拿在手中细细把玩,像玩自己多年前的一个已经没有一点儿印象的玩具,但大多数时候她把它们随手扔掉,这样一来以后那些失主来找东西的时候她就有机会撒天知地知她知的谎,在过去不计其数的日子里她因此得到了许多次老友重逢和做爱都无法带来的快感。有一次送走找东西的人之后她站在镜子面前不无忧伤地想到自己是不是已经多少有点儿变态,但那也只是很短的一个瞬间,一阵小风过后她又开始算计着下一次借以撒谎的被无声地遗失在她沙发上的某类小东西中的一个。
我和苏米认识完全是因为她的性格使然。因为我是一个刚工作不久的警察,最近有许多人都向我举报一个年轻女孩偷了他们的许多东西。根据照片在那个快下雨的日子我找到了苏米的家。我站在她上面贴着“苏米不在家,有事请呼XXXXXXX”的木制门前不知如何是好,一些过路的人走很远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一眼,我知道他们一定看出来那个一点儿工作经验也没有的刚上任的笨蛋警察,他的衣服穿着整整齐齐,帽子上的徽章在门口那棵树下流泻下来的阳光碎片中不无忧伤地闪闪发亮。我敲开她的门走了进来
。“我根本就没有出门,那些日子她一直就呆在家。老老实实地等着一个忧伤的警察的来访。”这是她后来在我的办公室的一张白纸上写下来的。我像对待一个飞天大盗一样对她防之又防,尽管我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满面春风一脸纯真。在办公室的那段日子她最常对我说的话是“你真是警察?”说实在的面对这样的问题在别人还好办我只需强打起精神故作老成地用不知从哪儿发出的浑厚的男低音回答他说“是”,然而在苏米面前我却很心虚。我说“我知道你是个偷人东西的小姑娘”尽管我毫无怀疑她就是那段时间最常在市民聊天时提起的那个女飞贼,我还是那样回答了她。她说我不是小姑娘,我已经二十三了。我后来看了看她的档案,没错,是二十三。可问题是她是个女飞贼,作飞贼和年龄是没有关系的。
像现在许多小说中写的那样,我这个警察后来与那个飞贼开始了长达五年的漫长恋情。他们在写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征求过我的意见,他们故事的来源大多来自小市民的口耳相传,这是我不买他们的书的最根本的原因,而不是像有些人说的我厌烦那些书中露骨的写作技巧。他们书中的故事是由一些小细节穿插起来讲的,那些细节我现在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我想苏米也没印象。那么,要不就是他们胡编的也说不定,“你知道”苏米卧在我怀里伸了伸舌头,她的舌头上什么也没有,“那些人有这方面的才能,编故事的才能。有一次我差点儿因为这个把自己给买了。”她说着看了看我挂在衣架上的制服和帽子。我本来还想说点儿什么,可一时想不起来到底要跟这个睡在我身边的已经过时的女飞贼说什么,我拍了拍她露在外面的那节肩膀,她把灯关了。
最近又有一本刚出版的小说中提到了上面的那个小生活场景,我和苏米两个当事人看了那个长达十三行的段落后异口同声地说我也要写小说。无疑,我的妻子,苏米她发现写小说的一个最大的乐趣就是可以胡编乱造歪曲事实。她最近照镜子的次数一天少过一天,她说镜子太老实了,不讨人喜欢。当时她的一个朋友也在场,她听了后大吃一惊说“苏米你还好好的吧?”我上去给她解释说她最近犯神经的次数比起婚前有增无减。现在有些人已经开始读那本最新印出的讲一个笨蛋警察和二十三岁的女飞贼的还算合格的爱情故事了,他们的脸上通常都有被马蜂蛰了的感觉,因为这让他们在不同的时间不约而同地想起一个或两个婚前的性幻想。这些幻想可以说会是苏米的,她其实早就有把它们记录下来的想法,只是一直没能实施。她一度试图用一些音乐来记录它们,方法是她在进行性幻想的时候强迫自己听某些陌生的音乐。这样的尝试失败后她紧接着买了速写本和炭笔,一个月后那个本子不翼而飞,她说是一定有人偷走了,那人肯定有严重的偷窥倾向。她补充说上面都是一些她现在看也看不出什么象征意义的奇形怪状的符号,不过它们在她现在的记忆的最深处默默地散发着柔和的光。
作者:马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