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雕像
错误往往都是美丽的。
——— 轶名
冬天到了,天黑得比较快。拥挤的公车行驶在灰暗的暮色中。我在沙丁鱼罐头般的车厢里被无情的挤压,同时感到头疼欲裂,甚至想象如果有一方小小的空地的话,我都是会抱着象被锥子钉住的头颅毫不犹豫且不顾体面地蹲下去的。
车厢里没有亮灯,浑浊的空气中让人闻到一股子汗酸气,人们几乎都一言不发,窗外的流光拂拭过大家没有表情的脸上,象拂拭在蜡像上一般。
好不容易到了终点站,我几乎是蹿出车门的。可是由于头疼而引起的可以想见的虚弱,在我从车门阶梯踏下地的那刹那险些踩空。于是我一个趔趄,狼狈地使双脚停留在街道冷冷的水泥地面上。
风吹来,的确很冷。我开始抱怨这个该死的季节,气温骤然下降,事先连一点征兆也没有。每天早晨的起床因此变成了一次攻坚战,而为了出门不受冻还得穿上厚实臃肿的衣服,远远地望向镜子里自己的身影,灰灰圆圆的象头熊一般。更要命的是在这个冰箱一样的天地间还间歇性地下雨,雨虽然总是下不大,可雨点却着实不小,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就留下一片一厘米直径的水渍。
我几乎是凭借自己所剩无几的意志力拖着自己沉重的身躯---噢错了,还有该死的衣服---行走着,这时候,我看到竟然有一方灰色的水泥凳,兀然被浇筑在路边不起眼的阴暗角落里。
我心中喝一声采,于是欲裂的头颅也因为这一额外的欣喜而稍有好转。我尽力往那水泥凳子靠去,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落座,这时候我感到全身象散了架的积木,就在要倾倒的那一刹那,又重新找到了新的支点。
我夹拢自己的双腿,将肘部搁置在还算有力的大腿肌肉上,手掌则托起下颌,以支撑疼痛的头颅。风有点儿大了,身边灯柱上的灯泡投下淡黄色的灯光,从灯光里可以看到豆大的雨点啪啦啪啦争先恐后地砸向水泥地面。
我想我自己真是累坏了,累得可以象烂泥一样被浇下的雨点溶解掉。我竭力回忆这一天的工作我都干了什么,可是脑部的疲劳拒绝我回忆起那部分的内容,好象这一天已经被彻底从我的生命中抹去了一样。我实在不愿起来,我微微抬起头看着灯光下发亮的雨点和湿漉漉的灯罩,忽然觉得这一刻实在是有些滑稽。
我想我得给自己说两句话,于是我喃喃地道:“好累啊,长得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累过,所以用手托着自己的头颅是想在这张可爱的凳子上获得休息,然后再回家。”想到家我心里有升腾起一丝温暖,家就是奶白色有点晕眼的厅里的灯,还有电视里没完没了的肥皂剧和吵闹地邻居在大练卡拉OK……起码这些能把有点恼人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的声音都给掩盖掉。我是多么爱我的家,可是现在我太累了,家离得又有点远,一点都不想动,起码现在只想坐在这个水泥凳上,让雨下它的吧。这雨虽然下得有些不合时宜,那也算它是个美丽的错误,就象我本该安稳地躺在床上哼着小曲听着音乐而现在却托着自己沉重的头颅夹紧双腿坐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上班以来的一大收获是发现这个世界上穷人与富翁的一大区别是在他们的眼睛与牙齿上。这一发现足叫人引以为自豪,不是每个小小职员都有我这样的观察力的。穷人--特别是上了岁数的--有很多人患有青光眼,或者白内障,甚至有的人两只眼睛始终不能注视到一点上,而他们的牙齿又普遍的呈现出一种象被捂坏了很多年的食物才有的那种黄色,富翁中你很少会发现有对对眼的,而他们的牙齿却又白得吓人。
我知道或许沉迷在这样的发现里有些无聊,可是我得用这样的胡思乱想来打发我的时光。我还是觉得累,累到甚至无法将我的双目瞳仁视线汇聚在一点上,却任其涣散向四方。我失去了向前行走的动力,家其实并不远,如果站起来我或许都能看到高高在上的厨房间里的灯光。可是我已经坐下了,在这样的雨夜坐在这样一张可爱的水泥凳子上,你甭想再站起来。
“他妈的!”我突然找到了咒骂这张凳子的理由,这让我不由得感到一点快意“这张好凳子居然没有靠背啊!”没有靠背的凳子使我不能向后依靠我无力的脊柱,所以我得弓起腰象一只大大的虾米。这也使得原本就沉重的头颅更加有了分量,弄得我托着它的手感到了疲劳之外又一丝额外的疲劳。
我想也许我可以不要这张凳子,我完全可以直接地躺在这条干净潮湿的水泥街道上。甚至把自己脱光了一丝不挂地躺在这地上。可是在抵制住强烈地头疼后我思考的结果是我不能象畜生那样这么做,我是一个人,尽管这一存在是非常偶然的因素所造成的,但是已经足以让我考虑到即使在你非常非常累而头非常非常疼的时候你仍然不能随便地躺在一条你认为十分干净的街道上。或许畜生有畜生的长处吧,如果是条狗,不但可以自由地在垃圾堆里打滚,甚至可以与一条母狗当街作爱,并冲着嬉笑围观着自己的人群耷拉舌头,以示对他们存在的藐视。
雨早已经停止了,我的胡思乱想打断了我对周遭情形的判断,里头包括时间。我有点想站起来,于是我轻轻地挪动一下我的腿,但是却异乎寻常地没有任何动静,我的腿竟然象在地上生根了一般。我有点吃惊,但是并不害怕,我有时候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我心想这是上帝给我的某种启示吧。所以我静静地坐下,仍然用我的手托着我的下颌,头还是疼着,不过要好得多了,已经没有似乎要爆炸的感觉,反而有些空空荡荡。
我就这么一直坐着,我发现天慢慢地变亮,而后又慢慢地被黑夜占领。时间就这么一日日地消磨着,后来我完全已经打消回家的念头,我虔诚地以为那个家完全是癔想的产物,我只信任现在,信任现在我所感知到的一切,信任我有过的头疼,信任那灯光下能看得很清的豆大的雨珠,信任我头颅的分量……
等我发现我已经被石化那时候这症状已经发展到我的颈部了。躯干的变化我没有看到,因为我的眼睛里的瞳仁始终涣散地望向街道,看着白天黑夜来来往往的人群--不是个人而是人群,因为我无法使注意力只集中在一个人身上。但是当时我还是有所感觉的,毕竟风吹在腿上已经没有了让人发疼的感觉,并且我已经再也没想过要动弹自己,这本身就是我将会石化的先兆。
在我成为花岗岩之前,我身上那些臃肿的衣服早就被连日的风吹雨打折磨得东飘西散,也就是说我完全是裸体的。我并没有为此害羞,因为我坐在这张凳子上从来没有一个人会注意到过我。他们来来往往于冬日里寒雨下,却从来没有人向我这里注视三十秒种以上,只有过几羽鸽子似乎能知道有这样一个东西在街角里,偶然它们会飞到我头上,留下一两点白色的排泄物后振翅而去。直到我完全的石化而成为了一座雕像后,才有人发现了我的存在。我听到第一个看到我的小孩对他妈妈说:“妈妈,这里什么时候多了尊雕像啊?”妈妈说:“是啊,现在什么都变得那么快,连我们家门口有座新雕像我们都不知道。”小孩天真地笑道:“呵呵,别下次连我们自己家都不认得咯!”
后来有一个留着长头发的艺术家看到了我,当时他就惊呼道:“这是活着的雕像啊!!”于是他回去将我的存在公之于众,没过了多久,因为我夹紧双腿手托下颌的动作,我被他们称之为“伟大的思想者”。他们象全世界介绍我,终于我成了一座伟大的雕像,一具思想者。
我是自愿成为一具雕像的,我在心里暗暗讥笑他们,他们居然这样的称呼我,将我当做艺术的经典,美的典范,那这一切,不是一个美丽的错误吗?
作者: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