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里快乐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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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容不迫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我在黑暗中把口香糖纸一层层碌开,将那些平扁的、沉闷的块状物变成粘滑的软体。牙龈出血了,软体上粘着血。他还没有回家。
今天下了雨。玻璃窗上还有痕迹。冬天到这个时候才个样子。我的围巾打得很龌龊。到处都是口香糖浅蓝颜色的包装纸。
我想起蓝色的海面。海风是咸的因为,海水是情人的眼泪。我讨厌情人这个字眼,它使其本身所代表的那个意义变得很不纯洁。从今天起我被全世界所不理解。不理解意味着离弃。冬季的海的上空弥漫着灰云。我像那些灰云一样被抛弃了。
他在哪里呢?他本来是紧紧地拥抱着我的。他在冬季的灰云中隐去了。今天我骂了三个人。我在这里给他们道个歉。完蛋了,彻底的。
完蛋了。

我认识一个人,他看过《诸神的黄昏》,他对我说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剧,他很喜欢。
“黄昏,诸神走进了黑暗,冥冥中,一个声音响起:上帝死了。”
我的伊甸湮灭了。


〖 无 〗


我们跳舞以迎接死亡。我们都知道我们终究将看见那个主宰分裂的神的脸,可是我们仍然不愿停下脚步,仍然朝它走去,直到真正破碎的那一天。
祲对我说,我还是有些担心的。
我沉默。我好像回答了什么。对,我回答了。我回答,我很害怕。
就像一个泥沼。我们正往其底部沉没。我们牵着彼此的手,我们以为我们很牢固。命远把我们领到了这个地方,不晓得它接着会让我们去哪儿。它非常的可耻。它是一个小人。它最大的嗜好就是看人们在它的掌心里持续苦恼。它乐此不疲。我讨厌它。我对它喊该杀的!
可是又能怎样呢?我们继续,继续在它的掌心之中痛苦地挣扎,痛苦地沉如泥沼,痛苦地死去。
JANIS JOPLIN,我想起她的脸,还有她永远站在顶峰的声音。她像在耻笑什么,和迷幻药一起。算了,掐我的脖子吧。死之前让我听一遍GET IT WHILE YOU CAN。

〖 马戏团黄昏 〗


木偶:我们选一首曲子跳舞吧祲。
祲:跳舞做什么?我从市区来看你表演杂耍的。
木偶:仅仅是来看我表演杂耍而已吗?
祲:对。这是我的耳垂。
木偶:有洞的耳垂。
祲:对。
木偶:你有耳环吗?
祲:耳环?有的……在这里。
木偶:耳环送我吧。
祲:拿去。我已经没有用了。
木偶:可以在右耳穿几个洞然后戴的。
祲:不要。我再不穿耳洞了。拿去吧。
木偶:你可以看猪的表演。
祲:我待会儿会去看的。不过现在要看你表演杂耍。
(木偶把耳环钉进她平整的耳垂里,有一些血渗了出来。然后木偶转身走到舞台上,在上面表演杂耍。)
杂耍1。丢皮球。
木偶:我在丢皮球。
杂耍2。踩单轮车。
木偶:我在踩单轮车。
杂耍3。翻跟头。
木偶:我在翻跟头。
木偶:完了。
祲:很精彩。
木偶:我加一个特备表演吧。
祲:是什么?
木偶:驯猪。
特备表演。驯猪。
(木偶把猪牵出来。猪是粉红的小猪,耳朵后面套着闪闪发亮的彩圈。木偶让粉红小猪单腿站立,粉红小猪单腿站立。木偶让粉红小猪转圈,粉红小猪转了三圈。木偶让粉红小猪唱歌,粉红小猪唱,啦啦啦,啦啦啦,我是卖报的小行家。)
祲:很精彩。
木偶:谢谢。
木偶:现在我们可以选一首曲子来跳舞了吧?
祲:我时间不够了,我还得去看猪的表演。
木偶:刚才就是猪的表演。
祲:那只是粉红小猪的表演。听说真正的猪已经很老了,
木偶:对它很老了。它表演不动了。它常常是一边表演一边哭。你还要 看 吗?
祲:我是来看它的眼泪的。
(木偶沉默。)
木偶:吻我吧。
(祲吻了木偶的额头。)

〖 有一天 〗


今天的天空蓝得很澄明,上头有几蔑云丝。我喜欢所有能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事物,比如说,这样的蓝天,和这样的云;再比如说,夏天,阳光明媚的午后,布格罗的画。
不晓得为什么我很忧伤。我跟你保证,黄昏之前我还是快乐的,快乐得有些犯傻。可是现在我很忧伤。黄昏之前我忙乎这忙乎那,就在太阳变成黯橙色并且开始下坠的那瞬间,我感到我心里有个地方空了出来。
突然地,非常非常突然地,空了出来。
于是我对我的同桌说,我好像不喜欢祲了。
我的同桌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子,如果你认识她的话你也会这么说的。我的这个好心肠的同桌说,你别犯傻。
我朗声说道我没犯傻呀。
然后我朝我的书包趴了下去。我的书包比较脏,比较容易将其从一般女孩子的书包中区别开来。我把我的脸贴在我脏兮兮的书包上。
那枚黯橙色显得有些软弱的夕阳贴在楼房与楼房之间,看起来颇虚伪。夕阳给我的感觉总是虚伪的,就像塑料花。
我说我真的没犯傻。不过这句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的好心肠同桌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呢?说,别犯傻?
我玩弄着我的手指。我看见手指的影子映在课桌上。那是些细长的,纤弱的黑色轮廓,也虚伪。尽管如此我非常喜欢影子。我喜欢在能形成影子的地方把手伸出来——就像这样——摇晃手指。我又想起了小时候。小时候我是这么做的。一个人,在有微弱光线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手指们。
忘却。消失。空白。完结。
完结是我积极逃避的字眼。我积极地逃避它,比什么都积极。包括现在。于是我一边玩弄我的手指一边说,没有的事,别犯傻。
可是又能怎样。我又能怎样。
夕阳在窗外张牙舞爪。

玻璃板似的碎掉之后粘在半空中,被风吹,像泡在水里一样地扭动。
谓之张牙舞爪。
当然就夕阳而言。

〖 左耳 〗


听说我有个哥哥。他是一个殇死的小孩。哥哥只有一层橙红透明的皮肤和生长了三个月的小脑袋。然后他就变成一股暗红浓稠的液体死掉了。
后来有一天我买了涅磐的《在母体》。我看着那张专辑的封底就想起了我的哥哥。
我问我的妈妈,哥哥为什么会死掉呢?我的妈妈笑。我的爸爸就说,不要问。
然后我就不问了。然后在一些有黄色夕阳的黄昏我会沿着河堤散步。散步的时候我想象着我的哥哥在我的身边陪我一起散步。我的哥哥很高,神色冷漠。他看着我的时候会露出温和的微笑。他会摸摸我的脑袋说我是小傻瓜。
再后来,有一天,我在街上闲逛。我看见不远处有个陌生男子。陌生男子腮骨硬朗,左耳上刺了五个洞,颈上挂着铭牌,面无表情地抽烟。
我想,那个就是我的哥哥吧。
然后我就喜欢上了他。
那之后的一个黄昏,我对我的哥哥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我的哥哥看着我,他的身后是一片新鲜的血红色及夕阳的碎片。我第一次感到他看不见五官的脸有些刺眼。我的哥哥用很恬静的声音说,你让他陪你散散步。
我说那你呢?
我的哥哥拍拍我的脑袋说,我退休。
吃饭的时候我告诉我的妈妈妈妈以后哥哥都不会陪我散步了。
我的妈妈笑了。然后我的妈妈问他一直在陪你散步吗?我说是的他一直都在陪我散步。我的妈妈又问为什么他突然又不陪了呢?我说因为他累了要退休了。我的爸爸说不要胡扯。然后我们都闭了嘴。
在一个很晴朗的下午我在街上找到了那个陌生男子。他坐在他一直坐着的那个地方抽烟。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它们都干净规矩。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天空血红,让我想起《在母体》。
然后我朝他走过去。走到他面前我问他你在干嘛呢?他没有理我,他把他的左耳转向我。
他的左耳很好看。耳垂上有五个小洞。纯洁的五个小洞。
我说我想和你一起散一次步。
再再后来,我穿着白色T恤和牛仔裤和他一起沿着黄昏的河堤散步。他不说话。他的五官很清晰。我看见一片妩媚得几近泯灭的血红和他身体上的某件饰品。
那是左耳,第三个耳洞上的一枚铜耳环。

〖 殇 〗

如果在晚上坐长途火车那么就会听见一种风声。那是车轮与铁轨、黑暗与车厢外侧摩擦时发出的声响。这风声匿藏在车窗边窗帘的褶皱里以及车顶昏暗的白炽灯旁,伺机一口咬住你的心脏。于是寂寞就从伤口汩汩而出,直到整个人被完全淹没。那景况就像生物实验室角落某标本皿里泡着的胎儿。



〖 NO MUM 〗

妈妈走了以后就只剩下我和爸爸。屋子里很乱。被子没有叠衣服没有洗垃圾没有倒碗没有整理。才发现原来妈妈们在这个世界里很重要。
我永远也不会成为妈妈队伍里的一员。我要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只是在一起而已。

〖 三文治VS杯面 〗


他在老师的眼皮底下嚣张地吃着杯面,弄出羡煞旁人的声响。
咝噜—————咝噜————术!!!
懒洋洋的蒸气从他脸的两侧扭了出来,整个课室上空都是那股味道。
天很冷,灰的天空很干燥。每个人都缩着脖子,每个人都愤怒地盯着他以及缠绕在他身边的那团饱满的、具有无限张力的温暖气体。
我的抽屉里横着冰冷三文治。他吸一口面,咝噜—————咝噜————术!!!用眼睛嘲笑我。我举起三文治在他面前摇晃了一下,他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继续咝噜—————咝噜————术!!!
我沮丧了,我绝望了。面汤的气味直接刺激着我的十亿个味蕾使它们亢奋无比地竖了起来。手里干瘪的三文治显得有些萎蔫。
咝噜—————咝噜————术!!!

〖 一个人 〗


太阳把一切都晒成了白色,山的轮廓愈模糊扭曲。中午安静。安静得空虚。没有半点声源存在,声源都被太阳蒸发干净了。
没有声源没有风没有他的声音。
肌肉抽搐,跑步的时候扭到了筋。他的声音如灰烬一般被扬于十一月份的阳光之下。我穿着短袖,惊挛般喝乐百氏蒸馏水。或者是矿泉水,随便吧。
观众席上有人在喊加油,有人在拍手,有人在摇小旗,有人用伞遮着自己的脸。我什么都看不见。我疯跑。像一具去掉骨头的青蛙尸体。跑到尽头,交棒,看别人疯跑。别人要好看得多。
现在是安静。安静的午后。一无所有的午后。


〖 他和他的柳条城堡 〗


“年轻的王子和年轻的公主建了柳条城堡,然后骑着马去了很远很远、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柳条慢慢生长,于是柳条城堡变成了柳条的森林。谁住在柳条的森林里呢?火红的鸟儿住在柳条的森林里。火红的鸟儿每天都在里面唱着没有人听过的歌。”
冬季的黄昏是有气味的,就像是,掺了生姜末的冰镇啤酒。他坐在阳台上,给我讲柳条城堡的故事。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的脸似乎很遥远,落日的余烬在上面燃烧,柔和地散发忧郁。我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王子和公主也慢慢地变老了。”
“再然后呢?”
“再然后,有一天,他们想回去柳条城堡看看。所以他们就骑着老马,回到了柳条城堡。”
“嗯……”
“可是他们已经再找不到城堡了。他们走进茂密的森林,迷失掉方向。火红的鸟儿开始在枝条上唱起了那首没有人听过的歌。老公主问,我们的柳条城堡呢?老王子摇摇头。他们挨着一棵柳树坐下来,听火红的鸟儿唱歌。老马在他们身边老死了,柳条依然慢慢地生长,火红的鸟儿日复一日地唱着。然后,王子和公主也死了,公主靠在王子的肩膀上。他们就这么老死,在柳条的森林里,和他们的老马一样。”
“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说完,他把脸转向西边。天空被夕阳涂抹得很恬静,我突然觉得困了。我缩在角落里,他坐在我上方伸往半空的平台上。“是谁先死去的?”我看着他问。他的腮骨线条很硬朗,很好看。
“分不清,分不清。大概,他俩仅仅是以为彼此都睡着了,而不是死了。谁先死去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俩在一起,那就够了。对吧?”
我朝他笑。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我感觉到他正在呼吸,在我的上方,在我的身边。当我一点一点地滑入愈发浓重温润的睡意里头时,他正在唱着不知道名字的歌。



〖 胶质液体 〗


挑衅
操练的时候他跳过来踩我的脚。凝重的深紫色夜幕,远处有枯树和三角屋顶铁皮房。长椭形操场上分散着人。人,到处都是人,在列队在踏步在高喊口号。
夜幕。
他轻快伶俐地条过来,在我的黑色球鞋上踩了一下,轻快伶俐地跳开。夜色中他的背影修长细腻,很柔和。
对,柔和。恬静舒服的感觉。
我报复。他逃。我追赶。他跑远。他笑着说,还追?
操练完毕,回课室。收拾书包,回家。走廊上,他轻快伶俐地跳过来,踩我一脚。

追逐
他向六楼逃。他在台阶上跳跃。他的双腿修长灵活。他背着蓝黑色书包他跑得挺慢。
在高三年级的走廊上我们追逐。天黑了,操场上隐约可见操练的剩余者。侧旁教室里亮着煞白的白炽灯。那些灯光一直射过来在他的背上留下一条朦胧光晕。他悠闲地小跑着,我追赶,看着他的背影。在清冷阴黯的高三年级走廊上我听见我俩均匀有秩的脚步声。


他拐下五楼。我紧随其后。他笑着缩在墙角里他说,我不玩了。
你踩我几百下你说你不玩了?
那好罢我让你踩。
于是我挤到他身边踩他的鞋子。那双牛奶巧克力。他跳跃,轻快伶俐。他躲避着我笨拙的脚他笑。我笑。我的脚步落下,他敏捷地踏于其上。我躲避。我躲避不及。我俩忙于跳跃忙于低头看彼此的脚。
我的脑袋触到了他的脑袋。
我听到他松软的头发在接触的那一霎发出的窔远的声响。沙。只是沙。是沙。像海浪。我俩的脑袋抵着,轻轻的抵着。那几秒钟之内,我俩没有把脑袋移开。

喜欢
我喜欢在他身后奔跑。我喜欢头脑相互触碰的那瞬间。我喜欢他的声线。我喜欢他柔和且被冷漠与高傲沁透的眉眼。我喜欢他苍白的肌肤。我喜欢他唇边的浅笑。我喜欢他满不在乎的神色。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喜欢他行走时发出的悉卒声响。
但喜欢不是爱。


我爱的人不在身边。


马戏团里快乐得很呢

 
在马戏团里我是表演杂耍的。我把我的心脏和喉管在半空中抛啊,甩啊,翻动啊,上面残留的血浆散开,坠落,溅在观众的脸上。观众都很快乐呢。他们添干净那些黯红的浓稠液体,继续看我的表演。
通常在午夜下班。下班之后去喝啤酒。啤酒喝多了会胖,我想我老了以后会得心脏病。
马戏团的门票不贵。你只要把你的耳垂给我,就能得一张。一张可以看三场,三场里有大象猴子鲸鱼长颈鹿和猪。要票的跟我联系吧,我要丰满的耳垂。瘦的也勉强凑合,只是不能看猪的表演了。
猪的表演是很精彩的。


作者: 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