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池：我什么坏事也不干

第一百五十六天，人们开始陷入一片绿沼泽状的疲劳当中。周渐离开了我们。由周渐产生的幻觉像一只大嘴敞在床板和睡眠的尽头，每天等我落进去。
“白天我呆在铅色的海洋之滨，没有人看得见我；到了紫罗兰色的夜晚，就徜徉在粗犷星宿的统驭下。”我对孟关说我要抄写这样的神造的诗句让周渐看见，然而孟关只是提了提眉毛就又昏睡过去。我想周渐带着他暴涨狂衍的求生欲已经舍弃了这个地方的这一次生活，坐着绿火车或者朽了一半的舢板穿过长长的幻觉出现在另一种形态的食物面前。而我上课、填满考卷上的空白。我常常在幻觉以外的时空里看见周渐侧身站立着。由于寒冷换上湖蓝色风衣，领子竖起来，在蝴蝶的大风中律动。
那天没有太阳，2：00开始考英语。1：30我站在七楼走廊，看见一个白色椭圆沿着田径场环行跑道持续绕圈。2：10我对王柚说那个不是张小池吗王柚说是的那个就是张小池。
5：00人们从方盒子的前后两个孔向外涌出。5：15张小池依然在跑。5：17张小池水一样透明的脸在我右侧喘出稀薄气息，自然卷曲的刘海在她额前上下颤动。你有病啊这么个跑法。你干嘛。你跑了两个小时。你停下来说话好不好。我休息了一会儿。我又走又跑。哎呀我什么坏事也不干。我只是不想考试。我特想跑步。5：30或者5：35许纯王柚我和张小池跟蜗牛一样在跑道上蠕动。孟关在跑道外围晃来晃去堵我们像只心不在焉的肥工蜂。“白天我呆在铅色的海洋之滨”，周渐，“到了紫罗兰色的夜晚”，夜晚，夜晚，夜晚。我在跑着，周渐，我呼出来的空气掏空了我的心脏。我感到胸前一片惨白冰凉。我就这样等着无色的天空黯下去，盍上眼皮又睁开猛然看见透明的黄昏。张小池在我的旁边时而微笑。她把衣服一件一件扔在跑道上，让它们成为轮回的标识，从上面踏过。周渐，当张小池略显臃肿的身体上只剩一件轻薄棉质内衣，现在是冬季的跑道，现在是铅色的海洋之滨。现在是我，周渐。现在是噩梦般的幻觉的现实。像动物一样在圈形轨道上经历了一天的二十四分之一或者更少。张小池逐渐变成一团平凡气体，绵软的夜幕栖息在她的头顶上。6：02说她累了，停下脚步说我要上楼洗个澡。张小池把衣服一件一件拾起来，和泥土灰尘一起抱进怀里。我在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卖部买了糖果。我相信美好的糖果能使人变得莫名愉悦，也能使张小池变得莫名愉悦。至少能够令我们在短暂的瞬间对眼下处境视而不见，以为去彩虹郊游的日子离得不远了（有一天我将捡到五岁的周渐。我将领他到楼顶上一颗一颗地喂他吃美好的糖果，让他像孩子一样快乐）。
寝室深处哗啦哗啦的水声说明那个被完全透支了的皮囊正蜷缩在粗大滚烫的水柱中心不断发抖，妄图将渗入毛囊的绿色泥浆冲掉，寻回甜美纯粹的睡眠。红色的糖果给了许纯，因为她一直是认真学习的好小孩；黄色的糖果给了孟关，青色的归王柚。周渐得到了葡萄味儿的。我把糖纸剥开放在舌头上静静等待糖果魔法的发生。周渐，紫罗兰色的葡萄味儿涌过来了。我们的耳里只有水声。我们坐在湖底下静静等待那个虚弱的人活过来。
张小池没有吃糖果。她发烧，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脸让我们谁也别去碰她。王柚觉得我们应该去找周渐。可是周渐已经离开了我们。王柚说这个大概也是一个幻觉。我们不明白他的“这个”指的是哪个。王柚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推门出去，跑进门外伺候着的黑洞洞的大嘴里。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