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13

01
从某一天起我很刻苦地把自己伪装成某一种人：她们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圣经》、马尔克斯和爱伦·坡；耳塞满灌PJ Harvey的女权主义和精神分裂。我的虚荣心在这样一袭华丽黑衣里疯狂膨胀，于是我就感到满意而且安全。我在市中心一所小中学里念书。小中学很小，全市人民都忘掉了它的存在。在老师那里我的名永远是“最后一排那个女同学”或者“那个走神的女同学”。小中学的对面是大马路和医院，十年前的夏天我爷就死在这间医院里。那是一个很普通的夏天，炎热多雨阳光灿烂。站在我爷病房的阳台上可以看见脑肿瘤科、一个狭小的篮球场和太平间前的几棵榕树。我爷死的时候睁着眼，我有理由相信他看见了耶和华在他的头顶上。我没什么志向。我的最大愿望是可以看一场吉普赛马戏。我亲爱的爸爸妈妈经常教导我说，青少年应该朝气蓬勃充满活力我们当年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们人为我是个青少年并且打算告诉我他们作为青少年时的朝气蓬勃于是鸿沟就此形成。我们的这条鸿沟比任何一条鸿沟都要深，横亘在饭桌上、我双亲的和我的睡房之间。无聊透顶的时候我会爬下去看看底下有什么。
我的名是我爷取的。据说我有一个戴大红花的童年。我爷很爱戴着大红花的我。他给我取名叫俄南。


02
他穿着黑色薄荷领长衫显得很干净。他让我喊他利未。利未有一张苍白的脸，他的手指跟他的身体一样修长。有时候我会想利未到底是我眼前的还是我心里的。他坐在教堂里，在黄昏的长凳上。我碰见他的时候他在看《窄门》。我在他旁边坐下招待他吃大白兔奶糖。利未笑着接过。他一笑就露出精致的白牙齿和忧伤的笑纹。我们在夕阳的影中，我听见我的牙齿格崩格崩地响，于是口香糖里就充满了奶味。利未在《窄门》里放了张书签，把书合起来压在膝上。我俩把一包227克的大白兔奶糖格崩格崩地嚼光了。夕阳回家的时候南边角落里的老太太也回家了。我就走到耶稣像的下面，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让我爷快乐吧。利未问我的名。我说我叫俄南，因为我爷很爱我。利未又笑了。


03
放学之后我弄到了《春光乍泄》。然后我就一边听着这些王家卫的宠儿们一边吃番茄一边上互联网。《Happy Together》开始的时候我遇到了叫Tann的法国男人。
Tann说，星期天商店都不开门。
我说，法国人民星期天都干些什么？
Tann说，看电视、抽烟和做爱。
我说，你喜欢做爱吗？
Tann说，你呢？
我说，我没试过。


04
利未，明天你也在这里吗？
利未朝我挥了挥他的手。我知道我再不回家的话我的妈妈就会骂我了。着是个青黑色的雨天，教堂是巨大的角落。这座没有彩色玻璃和管风琴的小教堂里就只有利未一个人，它被利未的忧郁染成黑的。他优雅地架起左腿，发稍、下巴、裤角和衣领上的纽扣都一丝不苟。这天利未问我的理想。
我马上想起了那个吉普赛马戏团，但我没有说。灰濛濛的光线让我看不清利未的脸了。我盯着自己的鞋尖说，理想是不值一文的东西，我要那个没有。
（因为我天生就是那种人。）
利未没有说话。他只是缓缓地抚弄着书签上的穗子。然后我硕大的电子表叫了一声，我说我得回家了。利未点点头。我又说利未明天你也在这里吗？利未说是的，现在在下雨。他说完我俩扭头看窗外，看见几片榉树的叶子。
回家的路上我想利未是怎样的人呢？他就像寄生在教堂里的一棵白豆芽。他的《窄门》怎么也看不完。他的声音比他的皮肤还要惨白透明。他是用声音跟我交流还是用心。躺在床上我想利未对我说过的话是什么意思呢？利未说做个悲观的理想主义者会快乐些。利未说我们应该像孩子一样。利未说我没有别的一切我只有我自己。利未说日子是要过去的。快睡着的时候我看见利未的脸。笑纹。尖削的下巴。他的瞳果真干净得无辜。他问我我的理想。我说理想是废物。
我天生是什么人……我们天生都只是孩子……


05
老师喊，最后一排那个女同学。我站起来发现我不晓得她在说什么。没有人给我一些提示给我打半个电话。我朝老师摇头我说我不会。老师说那您站一下吧。没有人有反映他们不笑不说话他们继续认真地看着黑板。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对自己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又说了一遍。我干嘛需要他们的反应我问自己。
统统都一文不值。
我戴上耳塞与是里面就传出PJ Harvey。我想念我爷。我希望有人喊我的名。我走得很快，我又把自己包进了华丽黑衣里。我是，一个，特别的我喊道。公车里人们都回过头来看我。看着他们的眼睛我终于又确信我是特别的了。
Tann说，见到过死人吗？
我说，没有，那是怎样的？
Tann说，那是很安静的。
我说，你有信仰吗？
Tann说，我相信死去的人。
我说，你死了会有人伤心吗？
Tann说，他们应该感到快乐。


06
我爷抱起我，摸了摸我的脑袋说，就叫俄南罢。
我爷看着熟睡的我说，你以后就是俄南了。
我爷走到我爸妈跟前说，我想到一个名字，俄南怎么样？
我爷究竟是怎样帮我取了这个名的呢？我的妈妈正在把卷心菜切得刷刷直响。我说妈我爷是怎样帮我取了这个名的呢？
我的妈妈一边切一边笑。她说你爷靠在摇篮上，说一定得叫俄南。
俄南是什么意思？
是夭折的意思。


07
多拉A梦是一个蓝色的小胖子。它的大肚皮上贴着一只半圆形的口袋，它从里面拽出随意门、竹蜻蜓、这个那个一大堆宝物。于是胆小怕事的大雄君就不会再被技安君和阿福君欺负，还能和心爱的静香小姐在一起。
我爷和我一起蓝《多拉A梦》。他说这个大胖子是坏蛋经常欺负弱小；这个尖嘴猴腮是他的帮凶；这个戴眼镜的小孩最可怜最善良；他喜欢这个可爱的女孩子。我们一起看到第四十二集的时候我爷就死了。多拉A梦是个无所不能的神气机器猫。
我说，为什么要有爱。
Tann说，没有爱。只有性。
我说，你胡说。
Tann说，人是动物而已。


08
利未还是坐在同一个地方，我从后面看得见他低下去的脖子和微微突出的半圆形颈骨。他的《窄门》到了最后的几页。利未把书放在一边，阳光透过耶稣像上访的拱形玻璃窗射进来，他的脸很美丽。他说，你知道多拉A梦吗？我拾起他的手，它们是冰冷柔软的。我说我对那种东西不感兴趣。利未说你知道结局是什么吗？我说我没兴趣，你再给我说说胡里奥吧。
利未没有理我。他把我的手放下，看着我的眼睛。他用悲哀的声音说，所以一切都只是大雄君做的梦。他有绝症，第二天就要上手术台了，于是他梦见那些。多拉A梦、技安君、阿福君、静香、那个热热闹闹善良的世界包括他本人，都不过是一个将死的孩子的梦而已！
利未很失望。他把头转开，不再看我。我咬着我的下嘴唇，死死地咬住。这样过了很久，利未轻轻的声音飘起来。
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标榜自己。真的你去哪了。
嘴唇上粘了一股腥味。我想起那句话：你们要进狭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狭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我说我没有。我生来就这样。
利未拿起书。他说你回去吧。


09
我说，你有没有爱过？
TANN说，根本就没有爱。
我说，那是你不懂！
TANN说，我是那样一种人：从某一天起我很刻苦地把自己伪装成某一种人：她们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看《圣经》、马尔克斯和爱伦·坡；耳塞满灌PJ Harvey的女权主义和精神分裂。我们是特别的人。你不会懂。我们不需要爱。那个一文不值。
我跑到教堂，可是已经没有利未了。我想找到他坐过的长凳，可我竟然分辨不出是哪张。有个小男孩看见我，就指着我对他身边的女人说，妈妈！就是这个姐姐！她每天都来，自己跟自己说话，自己跟自己笑，她好奇怪！南边角落里还是那个老太太，她轻声念道，万物的结局近了。


10
后来我没有再见过利未，我也没有再想起我爷。我把我的名告诉给Tann，他说那是个好名字。

作者：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