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马

我刚才坐在Sembawang Hostel后面停车场5楼的一个角落里，抽烟。我从前天开始再次抽烟的时候，就想着让这盒烟成为我今年抽的倒数第二盒。其实我从星期一开始就决定戒烟了。并且开始坐禅。可是我前天晚上又鬼使神差的买了一盒，就是我刚才抽的这一盒。那天晚上10点之前的时光里，我在网上跟人聊天。我在网上总是成为另外的一个人。那天我成为的人似乎是一个对烟仍然痴恋的人，坐禅的那一个不知道上哪夜奔去了。真可怕。夜晚真可怕。BASEMENT的超市已经关门，所以我冒夜飞奔至街对面的加油站里买了一盒十只的SALEM。

你有时候会发生这样的疑问，在某次独处的过程中，面对自己的时候，你会想，哎，你到底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呀？这次抽烟让我又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我童年回忆里的自己是一个喜欢奔跑的人。很小的时候住在成都某个隐蔽的巨大的四合院里，我喜欢在院子里奔跑。和朋友一起或者独自一人。后来搬到某条街的公寓里，我就开始习惯从六楼上一口气冲下去。那个时候我喜欢快速的下楼，一步不停的。我甚至研究过一次跨几节楼梯可以让我的冲刺更为流畅。后来这样的习惯随着我小学时代的结束消失了。可是后来我成为了什么样的人呢。

在我的童年的回忆里，我喜欢我的母亲多过我的父亲。这并不仅是因为我的父亲总是离开家，住在另外的一个小县城里。因为每次我的母亲带我去看他的时候，我就会非常的不耐烦。他在我幼年的心里是一个多余的人。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这一点我和他很象。他穿着不是很干净的衣服，黄牙，喝浓茶，抽劣质烟。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他沉默的在成都的家里呆了一年，研究股票和电视。直到那一年末，他殴打了我的母亲，离婚之后他回到了那个小县城里。他后来长成了一个胖胖的皮肤黑黄的男人。

我们一年见三次面，我的生日，寒假，暑假。我依然记得，有很多年，他每年夏天来见我都穿着同样的竖条白色短袖衬衫和奶白色的长裤，同一双擦过的黑色皮鞋。第一次这些东西都还很新，后来它们都渐渐的失去原有的形状和颜色。我也会乘火车到那个小县城里去看他。我独自一人，因为我的母亲觉得已经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我去看他的时候总会先爬过漆黑的楼梯，到三楼第二间屋子的门前。如果他碰巧不在，出去开车了，我就走很长的路到我姑妈的家里落脚。他一般会在夜晚之前赶过来看我。

我记得我每次看见他，都觉得他残缺不全。他显得肥胖，肮脏，笨拙，开长途货车让他精神不振。他变得越来越老。他没有再次开始婚姻生活，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可是那一次因为某些奇怪的因素，遗憾的失败了。他在大部分的时间里总是独自一人，开车，抽烟，看电视，后来开始研究彩票，偶尔和邻居打打麻将。面对我的时候，他总是突然说一些突兀的话，几句对白之后又陷入尴尬的沉默里。也有些不说话的时候，他喜欢握着我的手，在街上走，他会买给我想要的书籍和磁带。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关于我自己的内心，我后来意识到的我对他的感情。之后有很多次我去看他，站在门前的时候，我会想他也许死在里面了，一个人，没有人知道的死在床上。他是一个孤独的人，我在远处想象他的时候，血液里某种东西就会开始流窜，让我觉得冷。

我在六年级结束的时候停止了奔跑的游戏。因为我发现我不再喜欢奔跑了。很久以后我开始抽烟，我开始离开我原来的城市。这之间，喜欢过的否定过的都停留在过去某处的时光里。刚才我抽完了那盒烟，想象着我还有一盒最后的烟，然后我就离开了那个停车场。

夜奔的家伙还没有消息。

逝者如马(#)

很久以前我哭过。
我坐在教室里哭，坐在校车上哭。我哭泣的时候羞于发出声音，我缩在我无声的世界里，我的泪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流进虚无。

我曾经这样的经历死亡，我看见人们走上台，他们一个一个的远离我，走上台，我坐在台下，看着我曾经重要的人一个一个的亲吻火红的岩石，我看见他们被灼伤的嘴唇象鳄鱼。他们走的时候没有回头，于是我闭上眼睛，开始象章鱼一样的呼吸。在回忆中，我经历的那次死亡里，有一两火车不断的向南开着，我看见窗外的海象冰山一样的坚硬。

很多年前，我陪伴着我的影子。我的影子长的很奇怪，他们说那是一种叫做狸猫的动物附在了我的身上，于是他们拼命的撕扯我的影子，于是我最后抱着我的影子落荒而逃。我和我的影子漫步在一条河边，在一个叫做秋天的季节里，我听见我影子对我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受伤了。于是我跳进水里，让月光照着我的脸，我让我的影子听这来自远方的声音，那个男人在唱着一手歌，他讲述着这样的一个故事：有一天他收到了一个空空的盒子，盒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盒子上写的一行字。那是一个女人写的，她写着，我把我所有你未曾给过我的东西都装在了这个盒子里，如果你要知道那是什么，就请把它装满，然后寄给我。于是那个男人把这个空空的盒子寄了回去，就象他收到的一样。于是那个男人有一天来到了海边，在暴风雨里他走进了水，象一条翻车鱼一样的让自己漂在海面上，他漂浮了整整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早上他看见阳光的时候，他同时看见了一个空空的盒子向他漂来。。。那是一个幽灵吗，我听见我影子问，于是我也象一只翻车鱼一样的，让自己漂在水上。而我看见我影子立在我的旁边，象个无辜的孩子，空洞的眼睛里渐渐流出血来。

我背着很大的背包。我走在一条通往山顶的路上，我看见很多的老人把香油灯穿在自己的手上，他们目光呆滞，头发贴着头皮。我看见满山遍野倒下的树木，我看见他们中的一些人试着移开一棵横在路上的树，直到他们的脸变成蓝色。嗨哟哎哟。。我听见他们喊，越来越多的老人聚在那里，他们脱下自己的衣服，赤裸着身体，象一只只的穿山甲，嗨哟哎哟。。我看见这样的景象在我眼前渐渐的模糊了，我回过头看见了我遗失在山路上的背包，我知道我已经失去走回去把它背起来的力气了。须弥天上开始下起雨，我看见那些老人的身体被水淋湿，他们象鸡一样的跳起来，然后变成一只只的乌鸦在晃荡的雨里流窜。我看见失去的树木被雨水溶化。可是我的眼睛渐渐的模糊了。我蹲在地上，把头埋在手臂里，很久以后雨停了，蚂蚁把我搬了回去。

很多年前，我的婆婆和爷爷住在名叫临江寺的小镇上，他们彼此相爱，彼此争吵。他们有一天开始为自己修老房子，就是传说中的坟。


作者：nu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