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格
——纪念陀斯妥耶夫斯基
那几日雨一直很大,就是到了晚上,雨也不肯下班,它们仍旧加班加点地下着,这使得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咖啡店都沉浸在潮湿的快乐里,它们任凭自己的墙根被雨水溅得逐渐酥软开去,苔藓及地衣由此大量生长出来,它们的孢子在水汽里无所事事地到处散腾,吸入鼻子里就会是一阵轻轻的骚痒,这样免不了就会有人要打喷嚏。
我打了个喷嚏,看着那无数个淡绿色的孢子在雨幕里穿插远去,附近有家咖啡店,里面的人们在潮气四伏的黄昏里啜饮着有热气的褐色饮料,有些人不时变换着唇形,好象是在说话的样子。
一个寒噤之后,我不顾一切地进入了这家咖啡店,这店是一朋友介绍的,他和店老板认识,据说那店老板是个戏剧等一切艺术的爱好者,所以这里总是有不少行为主义艺术家、末流演员、圈外经纪人混在一起打发时间,他们永远体态奇特、面容怪异,似乎这就是他们区别芸芸众生的唯一标志。在跨过一座座冰峰一般的眼神后,我找到了一个位子,虽然位子对面已经坐着一个人了,我歉意地对她笑笑,然后接过她无动于衷的涣散的目光后,便把我的身子象撒咖啡豆一般地撒在了柔软而有韧性的皮沙发上。
“雨季里总该说些故事吧,尤其是陌生人之间。”两个小时后,我喝完了这家咖啡店里从蓝山到曼特宁以及各类速溶品种的所有咖啡并去了两回厕所后,趁着体内经过滤后浓缩了甚多的咖啡因带来的兴奋,企图将这个城市里的所有冰峰化去。
她一点反应也没有。
要一个老年妇女对一个陌生男子的搭讪马上作出热切的反应这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完这话以后就把早已准备好的扬眉耸肩动作就全抖落了一下,然后打个响榧要求结帐。
这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咖啡店里忽然一阵骚动升起,我感到浑身一阵燥热,然后我意识到是那老年妇女开口了。
“你先别走,我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我惊讶地抬起头来,不自觉地咽了一下,舌苔上被十多种油感酸度各不相同的苦味液体折腾地没精打采的味蕾们在这吞咽动作里瞬间恢复了精神,它们在舌苔上直起身子挺起胸,把全部的注意力投到了黑咕隆冬的正前方。在忽远忽近的光线里,我慢慢在她皱纹下依旧面骨清奇的脸上分辨出她当年的美丽,这种美丽近在咫尺,它使我轻轻吁口气,想把她吹回到几十年前的日子去,但等到气流散尽,我发现她还是那么衰老。
“那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那个国家现在也早就不存在了,但当时那个国家却是非常地强大,它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对外战事频频,对内苛刑峻法,它的警察机关和监狱牢房和今天的雨水一样,多得没完没了。
有一天,那国家的最高司法机关不知出于什么罪名,逮捕了一名政治犯,他们把他关押在死牢里,经过最后一轮审判,判国罪的罪名已经判下了,就等执行了,但是外面的舆论却一直有反对的声音,由于这声音相当高,所以国家司法部也不敢轻易将这犯人给处决了。
外界一直有记者要求直接和这死囚对话,来披露其中隐藏的内幕,进而想挽救他的生命,国家方面自然并不愿意这么做,但当时那个国家的法律却又的确给予记者以这样径直采访死囚的权力。这事落在安全部部长手里,他左右为难,不知该怎么来处理这桩事情。
后来,他想了一个计策。某一天,一个记者在国家方面派来的人员陪同下来到死牢,见到了死囚。一会儿后,在监视器的严密监控下,记者对死囚进行了长达两个小时的直播采访。死囚将他心中所有的愤怒及冤屈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对方,其中所透露的内幕消息不仅能证明他本人的冤枉,而且能让整个国家机构颜面扫地。记者采访完后,心情激动地离开了牢房,并再三感谢死囚所提供的一切,还叮嘱他一定要坚持下去,争取重新获得自由。
记者走后,死囚马上遭到毒打,毒打的时候,记者就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当然,这时记者已经换上了国家安全部的警察制服,不再扮演记者了。死囚厉声喝问他们为什么要耍弄他,没人回答,他呻吟着要见真正的记者,没人理睬。
牢房里只有各种器物在空中飞动的声音,接触到肌肤后因压力、温差、动能等因素的变化而发出的声音,配合这些声音的是死囚自己发出的声音,当然,这配合的声音后来就逐渐没有了。
一个星期后,凭着国家医院卓越的医护能力,死囚的身体又康复了。他回到牢房,又碰到了一个记者。这次又是直播采访。他先是很小心地询问那个记者,在他终于完全确认这次是真正的记者之后,他才再次将上次说过的话全盘说出,并把他们毒打他的事也说了。
又是整整两个小时的采访。
然后又是一次毒打,扮演记者的警察站立在旁,一声不响。
安全部部长进来,死囚哀哭道,这样的折磨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停下。
部长说,一直等到你不再与记者说一句话为止。
死囚骨气铮铮,说哪怕你欺骗我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我仍旧会说真话,我就不信我会遇不上真记者,我看出来了,你们迟早会让我见真记者的,因为这是这个国家的法律规定的,你们没法不给我这机会。
部长笑笑,走了。
半年以后,部长得到消息,知道死囚现在遇到记者,已经不开口说话了,只是默默流泪。
流泪,这可帮不了什么忙。部长说,看来现在可以安排真的记者来采访了。
那天,死囚照例又和一个记者打扮的人见面了。这次进行直播采访的是个女记者,他和她隔着桌子,在监视器的监视下他一语不发,只是默默流泪。
女记者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流泪的眼睛。
许久以后,女记者还是不说话,却站起来,转身走了。
在她即将离开牢房的时候,死囚开口了。
你停一下,我有话对你说。
死囚和她足足说了一天,最后连国家安全部私刑拷打他的事也全告诉她了。
他们想用这种刺激反应模式来训练我,就象训练一条狗一样,死囚说到,他眼角浮起一层嘲笑的光芒。他们在每次我不说话的情形下,都会在事后让我吃顿美味的食物,真是亏他们想得出。
那你怎么知道我是真的呢?女记者同情地问道。
因为我在流泪。死囚说。
那又怎样呢?
一个真正的记者,必然是个有同情心的记者。他看到我流泪而不说话时,不应该还是以一种职业性的态度死缠着问问题,也不应该马上质问当局为什么我会光流泪而不说话,而是应该和你一样,就这么坐着,不说话。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虽然不说话却每回都在流泪的原因,我倒要看看,什么时候我才能遇到一个,真正的记者。
也就是说,你的泪水是种表演?
是的,而且表演得和真的一样。要知道,我是心理学博士学位,他们那些行为主义学派的浅薄道行,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呢?当然,一开始我也真的是很绝望,因为他们安全部派来的警察个个都是天才演员,你光凭他们的行为举止,你根本就看不出他们是装出来的,真的,一点马脚都没有,不管我是斥骂还是恳求,他们的反应都是一个职业记者应该有的各种反应,那时侯我真的不知用什么法子才能分出他们的真假来,我每次都信以为真,我每次都把信任就这么交上去,结果每次都被杀伐地鲜血淋漓。你不知道,肉体的折磨还是有尽头的,可精神的摧残却是无止境的,一次次的满腔信任,换来一次次的阴险欺骗,但下一次你却还是得收拾起破碎的心,将剩余的信任交出去,再去赌一把,因为那真正的采访只有一次,我知道只有那么一次,唯一的、真实的、宝贵的一次。不瞒你说,我偷偷地哭过,因为我绝望了,我抱着自己满是伤痕的身体,哀叹自己面对这虚伪的世界无能为力,但恰恰是这泪水,这真实情感的流露,使我意外地得到了一个机会,是的,他们这些家伙忽略了人类的内心世界,而我从今后就要利用这个他们所忽略的世界,我要用泪水来检验记者的真假,这是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的,这只有我这个对行为主义学派研究得最透彻的行家才想得到。
但,要是我也是假的呢?当然,这只是我的一个假设。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感,不会是假的,难道我连这也看不来么?他们这些铁石心肠的行为派能控制人类的语言与行为,却无法控制人类的情感,人类的情感是一种不可测量的东西,也许你可以将它分解为几十种化学元素,但是,这些元素所合成的情感却拥有了元素所没有的特征,这些特征你可以感受到,却没法测量,于是就没法用实验的方法去研究它们,自然也就没法用同样的方法去控制它们,这就是这些国家安全部的家伙们的控制盲区。你看,我的情感,还有你情感,是可以控制的么?
不是。
所以,我们成功了。
是的,我们成功了。
你哭什么呀,应该哭的是我,唉,你一个女孩子家,让你来采访我,也是够残酷的。
可我们是代表着正义,所以再残酷,我也担得住,你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的,我知道该怎么做!全国家的人民都知道该怎么做!啊,时间不早了,我要走了。你无论如何要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啊,要知道,这次他们就算再毒打你也没用了,因为,我是一个真正的记者,他们快完了!
是的,因为你是一个,真正的记者。
女记者走后,死囚遭到毒打。
你们这次打得再出色,也是没用的。死囚讽刺道。
接着他不响了,因为他看到那女记者进来了,穿着国家安全部的警察制服。
当晚,死囚就疯了。”
“这么说,”我惊讶地向后扳直身子,害怕地问道,“这么说那女记者也是假的?”
“是的。”老年妇女回答地干脆果断。
“可,可那心理学博士不是说情感是不可控制的么?”我明明知道那死囚最后的结局已经是彻底完蛋了,可我总想在逻辑上看看是不是还有什么可以挽救他的可能。
“可你也不要忘了,”她冷冷地提醒道,“他自己的泪水也是一种表演,一种伪装。年青人,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伪装的,包括什么真挚的情感,记住,人类的一切都有可能不是真的。”
她扭头,示意结帐,我看着她颤巍巍地将找剩的零头抖入她的手提袋里,一时无言以对。
她离开时,在我身旁弯下身子,轻轻耳语道:“当年那女记者,其实就是我,我的学历也是心理学博士。”
她走了很久,我脑子里记得的,还是她在我身侧耳语时,颈部那多褶干燥的皮肤下一丛丛的静脉及静脉窦,它们或浅或深地分布在她长长的岁月里,让我看不出美丽究竟来自何方。
一会儿后,我也付帐起身,老板殷勤地理着桌子,还问我和那业余演员聊得是否开心。
“什么业余演员?”我疑惑地问他。
“就刚才那老太婆啊。”老板一边擦桌子一边说道,“她呀,自退休以后戏瘾就越来越大,隔三差五地就到我这地头来逛,吹吹牛唠嗑唠嗑什么的,这不,今儿她又跟你耗上了,她跟你侃了什么故事?是关于她印尼丛林历险呢还是关于她埋地下一月生还而出?”
我摇摇头,走出了这间咖啡店。
外面已经黑了,雨也停了。空气中全是苔藓和地衣的孢子气味。我脑子晕乎乎的,走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老板的话也不一定是真的,因为老板是个戏剧爱好者,他刚才也有可能是在演戏。
我停下来,回过头,在大团大团的黑色气流里,咖啡店绰约的灯光象是舞台上最内一道幕布后面射出的照明,我大口呼吸着空气,把看不见的无数个孢子吸入肺泡里,让它们在我体内安全地生长,等到有一天,当我发现鼻腔里钻出第一片绿茸茸的东西的时候,我心里会觉得很踏实。
因为,那总该是真的了吧?
2000.10.17.
作者:Sie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