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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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母亲说,父亲年轻的时候是个开拖拉机的帅小伙子,拖拉机冒着黑烟从河边突突突地开往镇上,再从镇上突突突地开回来,后边装着砖头或者满满的货物,一天得颠簸好几个来回,这就是父亲的工作。我有记忆的时候家里早已搬到镇上,父亲也有了稳定的工作,从三楼窗户望下去,能够看见父亲在对面供销社商店门口悠闲地站着,抽着烟,或是跟同事唠嗑。汽车和拖拉机从马路上驶过,不断扬起的烟尘模糊了父亲的脸孔,随着春夏秋冬逐渐转换,父亲从烟尘后面出现的头顶已从富饶过渡为光秃,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爸爸开着拖拉机坐在车头上时的那股神气劲儿。
父亲离开拖拉机时代已经很久远了,我小时候看到许多人开拖拉机,那时候成天没什么事干,就趴在阳台上面东张西望,巴望着一些新鲜风景,可看来看去只有钢丝绳厂的大烟囱竖在视觉中间,再有就是父亲的身影晃来晃去,最吸引人的就要数那些冒着黑烟制造噪音的拖拉机了。拖拉机手黑乎乎的脸油乎乎的衣服舒舒服服把着方向盘,看见路上的熟人就大声地吆喝打招呼,然后在一片狂响中满足地消失在去乡间的小路上。我想着父亲以前就是他们其中一员,那时候生活肯定是另外一副样子。这个时候我特别希望有个时间隧道,让我站在开拖拉机的父亲面前,他朝我微微笑着,用黑乎乎的手拍拍我的头,让我坐到他边上,然后就驾驶着我们的拖拉机突突地一起驶向田野和蓝天。
每每在我沉于幻想的时候,父亲现实中的声音便从底下冒上来“你还不回屋做功课去!在干吗呢!”我“哦”的一声,然后退回屋内。父亲平时的话一点也不多,除了喝酒那将是另一码事了,一碗黄酒下肚,父亲的话匣子就像被什么给捅开一样,话语一下子源源不断地涌出来,而说的也总是和他那帮开拖拉机的兄弟们在一起时的时光。我喜欢听他讲那些有趣的人和拖拉机之间的故事,曾经恍惚着拥有一架拖拉机便能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认识任何我想认识的人。长大以后才明白过来,如果拖拉机真的能够使人为所欲为,那么父亲也不会找另外的工作,马路上的拖拉机也不会越来越少,也不会有那些回忆中的美好存在了。
我那年轻温柔的母亲第一天插队到父亲所在的村里头时,抱着我外婆躲在屋里头哭的昏天黑地。黄昏十分,听见外头沿河村路上传来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最后停在屋门外,第一个推门进来的就是后来成为我父亲的小伙子,他当时手捧着糕点一类的东西对母亲说了一通欢迎词,看见母亲在哭就问我外婆是怎么了,我外婆只能打圆场说是高兴的。我那憨厚的爸爸就亲自把糕点捧到我妈手上,说这来了乡里乡亲的就是一家人了,往后有什么事情就找他。母亲虽然是一肚子委屈,可听了这些话心里却也塌实了不少,在门口目送他们一拨人回去时母亲看清父亲坐在拖拉机车头的身影十分帅气。
后来的日子里,母亲经常活跃在文艺小分队里,搞些演出什么的,父亲和村里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也去跳样板戏,唱革命歌曲,有一张照片上面爸爸扎着红腰带和另几个人摆着革命动作现在还保留在照相本里,母亲老笑他跳舞跳得像螃蟹。母亲唱歌唱得好,远近村里都出了名的,父亲每次都不拉,有时候活忙,他就抽着休息的空开着拖拉机往演出场地赶,看完母亲唱歌赶紧再开回去继续拉货。这些母亲也不是没有感觉的,她说那时候一听到拖拉机的声音心也就跟着突突突的,那声音一走远,心才跟着平静下来。
一切照着正常速度进行着,父亲和母亲相爱了,母亲在河边目送他上路,中午的时候还是站在河边等他回来,给他送去煮好的午饭,晚上父亲载上母亲围着小河在突突突的音乐声中看月亮,说话。除了他们两,只有拖拉机和小河,只有突突突和丁冬丁冬。
我是否已经在编造一个关于我父亲的故事,编造一个关于拖拉机的故事,或是,我一直在陈述一个梦境有关于我的父亲,有关拖拉机?我也开始迷糊起来,可能是我们离开拖拉机的时代都太远了,远的连真实和故事,梦境都开始有些分不清了。
父亲在我的童年做过一只难看的风筝,它没有具体的图案,但能够放上天;父亲在我的童年也给了我拖拉机的回忆,如今没有了具体的图案,但能够让我想起小河和田野,想起一些马路上消失的声音------
父亲是我生命中永远的拖拉机手。
2001.11.18

作者:施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