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晓凡
等待一个冬天
我对童年的记忆只剩下一些破碎的片段,那是寒冷而忧郁的北方的夜晚,空气中永远凝固着冷静的但几乎濒临崩溃的气质,我和妹妹拉着手在漆黑的胡同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那仿佛是一九八二年的冬天,从每一扇窗户中发出的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夹杂着谁家忽隐忽现收音机的声响,使我整个童年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早上,十月的阳光射进我的房间,在我眼前是无数晶莹的尘粒在空中起舞,我难以想像在这样灿烂的早上我将如何打发我的时光,我只能在这个木质的房间里静静地等待,倾听着每一种从老化的木质楼梯或者窗外高速公路上传来的沉闷或者清脆的音响,我努力辨别着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从楼梯上走来,停留,然后又向更高处缓慢地离开,但我不能辨别是一辆红色夏利还是一辆白色进口跑车向着太阳升起的远方飞驰而去。
在十一点钟,我会准时赶到下面的信箱去查看是否有安宁的来信,我日复一日地等待她的来信,在这样懒惰而充满幻想的秋天里,就像我日复一日地等待冬天的来临一样。
十月的一天,我从一个梦中惊醒然后又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离我越来越远,我屏住呼吸,安静地等待它的再次出现。屋子有些凉,我脑子也像发了霉一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女人在喊:马小松。
那天下了秋天的第一场雨,也是我大学时代的最后一场雨,那个晚上我行走在明亮的北京东路上,并没有看到往日的洒水车唱着歌穿过城市,也没有看到熟悉的2路车站旁那些放荡而妩媚的女人们,我感到今夜的陌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忽然想起了我第一次离开那个北方城市的情景,那是我妹妹死后的第二年,当墨绿色的列车启动的一刹那我意然看着窗外哭得说不出说来,一路上那些窗外的景色向后飞奔、跌倒,它带给我模糊的回忆和空洞的幻想,一整夜我看着窗外变换的灯光变换着自己的心事,那时我甚至不清楚它会带我到哪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大学三年级时我才疯狂地喜欢上这个城市,它每一条狭窄的街道,清新而湿润的空气和它深蓝色含雨的天空,我可以像个主人一样在每个无聊的夜晚蹬着单车从城南骑向城北,有时我会感到莫名的兴奋,在更多的时候我会枯坐在广场上吸着烟,在漫长的夜里不知所措。
我开始喜欢一个人躲在广场的角落里想着自己的心事,我试着想像童年时那条被砾石覆盖的铁路会通往什么地方,它似乎永无休止地延伸下去,我更奇怪砾石下的蟋蟀怎么能忍受每一个寒冷的被大雪淹没的冬天,它们怎么能找到水和食物,我幻想着每一个荒唐可笑的问题而不能自拔。有时我也会回忆起我唯一的一次恋爱,我和安宁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挽着手走遍南京的每一条大街小巷,我真的喜欢这样的晚上,没有人愿意打扰我,我穿着灰色厚厚的高领毛衣枯坐在广场的角落里,我期待着一天的结束,在漫长的期待中我感到快慰。
在十月里最后一个早上,我又被同一个女人的呼喊声惊醒,她重复着马小松的名子,她的声音在多少次以后有些沙哑,经过盘旋的木质楼梯或者窗子之间每一条缝隙之后又重新混杂在一起,当它再次被我的耳朵接收到时已经变得尖锐和虚幻。在多年以后,我又回到那个北方城市的时候,这种声音似乎伴随过我很多年。
我是在十一月的一天才发现整个城市都已贴满了同样的寻人启示:一个男孩儿的黑白照片,下面是他的年龄,特征和他的名字:马小松。
当冬天悄悄临近这个城市的时候,我却终日空守着我的木房子,我像个听话的孩子躲在这里,享受着香烟、啤酒和肉体。我可以在阳台上沐浴十一月的阳光和十一月的细雨,我也可以向远方眺望,感受冬天的渐渐来临和时间的飞速流逝,我闭上眼睛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童年时光,回到那个寂寞的北方城市,直到触摸到与我妹妹分享的那些可怜的记忆。我想一直守望在这里,看着周围的树叶如何枯黄、飘落,冬天的风如何把它们吹向远处的公路,我想像着它们在车轮下快速旋转,被抛向沿途的每一个城市和每一片田野,我想像着它们远离我,一下子在我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段时间我再也没有收到安宁的来信,但我仍然还像以前一样日复一日地在窗前等待邮递员的出现。时间很快地进入到十二月,那是一个有风的夜晚,楼梯上再次出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又迅速消失了。
我已记不清那个夜里我是以什么方式离开这个地方的,我仅记得在匆忙之中踢翻了一排啤酒瓶,在叮叮当当的响声之后,我好像又听到一个声音在哭,但仅仅是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实际上我见到马小松的那天并不是后来人们传说的十二月六日,那是那个冬天里最冷的一天,那些耀眼而毒辣的阳光通过冰面的反射已经让我睁不开眼,在一阵眩晕之后,我看到一个男孩儿在光晕的平面上大声尖叫,我极力辨别,但在冰面破裂的瞬间根本看不清他逆光的脸。
我快速地下沉,冰面在一刹那破碎的声音以更快的速度击中我的耳膜,这时我并没有像一枚重磅炸弹而是像一条失明的鱼随着每一次忽如其来的温流翻转着身体。
渐渐地,我远离了记忆中那个冬天里跌落的黄昏和印在冰面上的每一片枯黄的树枝,桥梁和他们黯淡的倒影,我渐渐忘记了一九九七年的冬天,南京,冬天,南京,九七年,冬天,一九……多年以后我的生活恢复了原来的简单和平静,一切都悄无声息。偶尔在闲散午后的阳光中,我也试图回忆起我大学时代的一点儿线索,但最终也都放弃了。
晓凡
一九九七·南京
(本站照片大多出自时晓凡之手 编者 羊男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