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蝴蝶

*

自从那场事故后, 已经又过了很多年了. 昨天的时候我在黄本子上又画了一竖. 再
这样画下去, 恐怕不久就要再买一个新的黄本子开始从新画了. 昨天或前天我洗澡
的时候想, 怕是我再也无法成为过去的我了, 虽然我记不得从前的我是什么样, 虽
然有时候我会觉得连我自己都不想再记起那些往事. 但是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都
会扭曲着身子哭, 用我的指甲在身上筘出一些长长短短的条纹. 我的身子也顺着发
潮的墙砖上缓慢地滑下去, 一切就象一个梦, 有点神经. 痛得让人发笑.

我的姥姥不在也已经有一些日子了. 每次想起她, 我都会坐在窗户台上唱一首歌.
不管是早晨或是晚上, 渐渐的我的歌开始变得越难听了, 连我自己都开始讨厌听我
自己唱这些没有节奏的调子, 简直跟白开水差不多的味道. 可是我却不能停下来.
我想, 有一天如果我停下来, 会死的. 想到这我就会很努力地继续唱. 最后我的嗓
子已经干涸得快要裂的样子. 我越来越讨厌怀念我的姥姥.


*

过去的我一定喜欢山里的味道. 至少X 这么讲.

X 是尘封在记忆里的一个影子. 我曾经试图让他的故事浮现在脑海里, 但是每一次
我这么作的时候得到的都会只是个空白.

X 第一次来看我的时候说, 喂, 你为什么会在你姥姥的葬礼上笑呢? 难道你已经变
傻了吗? 为什么会笑呢?

我说, 我本来是想哭的, 但是哪个时候我看着我的姥姥躺在玻璃棺材里, 突然想,
她会不会还活着, 好象她的胸膛还在一上一下的起伏, 好象她在闭着眼睛要说什么
的样子. 所以我对我的舅母(因为她那个时候站在我的边上)说, 我看到姥姥还活着
的, 她要起来和我们站在一起. 哎呀, 救救她吧, 她被困在这个玻璃东西里面, 救
救她吧.... 这么说了一会儿后我就开始笑了, 因为我看到所有人都象是疯了, 都认
为我的姥姥已经死了. 没有人敢站出来说, 哎呀, 这个人没有死, 她还活着呢, 快
把她救出来吧. 没有人.

X 听完了我说的话, 对我说, 我们应该到山里走一走了.


*

那个时候仿佛是秋天, 沙枣树已经开始有特殊的香的味道了. 我和X 从河上面的很
窄的小桥往深的地方走. X 很兴奋, 有点想跳起来的样子. 我看到他把一个有很多
棱的石头扔到河里面, 发出很沉的扑通的声音. 过去你很喜欢到河边来的呀, X 说
, 过去, 记得吗?

我也捡起了一块石头, 然后扑通地扔进河里, 有一些水花溅起来, 把我的裤子给打
湿了. 在这样的气氛下我有点疲倦地回答道, 好象不记得了.

X 看起来并没有为我忘记我的过去而有多么大的悲伤, 有时候我会被他的这种态度
迷惑, 想我真得是不是什么也没有变, 虽然有时候真得想大声喊几声, 告诉全世界
和这个陌生的男人, 告诉他们我已经变了, 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但是在思维的某个
角落还是会有一点熟悉的声音在不时地响动,支支的让人心动的声音.

X 来了许多次, 每一次我们都到山里去. 到后来我就有点喜欢山里的味道了. 秋天
的山里很美. 到出充满了生命的气息. X 去沙子地里捕捉迷失了路的白色翅膀的蝴
蝶. 我们一起到湖的边上让它们飞出去. 就这样.

湖很蓝, 我们喜欢站在一块湖边的石头上, 这是X 教的, X 说, 你站在这里, 对,
然后看着湖, 你有没有感到自己正在移动, 象站在船上?

我站在岸边的石头上, 感到自己真的是在移动. 有点晕晕的感觉. 但是是真的在慢
慢向不知名的方向移动.

我和X 一起站在湖的边上, 太阳要从另外一个方向落下去了. 我们站的礁石不知道
要被吹到哪里去. 有时候会感到在向不同的方向运行, 有时候是朝相同的方向. 但
是我们的航线总会交错在一起, 然后再分开.

*

第三次来的时候, X 给我讲过去的故事.

你记得D 吗? X 说, 噢, 你一定不记得了, 就是那个有点瘦高的家伙. 你记得不记
得他以前很厉害的, 哈哈, 有一天老师不知道什么原因把他的书给扔到窗户外面了
, 他一生气就把老师的书给撕了. 变成一片一片的. 哈哈. 老师用一个教鞭 , 好狠
毒的东西, 在空气里刷刷地响, 可是他竟把那个家伙抢过来, 卡差地折断了, 哈哈
. 呜~

我们坐在湖边看着天上的云改变它们的形状.

你在听吗, X 问, 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过去的事了. 所有的人都突然不见了, 或
是变成了别的形状, 象天边的云. 一切都在移动, 有好象是静止的. 这种感觉你懂
吗? X 偏过头问我.

我们互相望着, 他用他的眼睛盯住我的, 仿佛要找到什么的样子. 可是我想他不会
找到什么了. 一切的一切. 我的眼睛已经不再疼痛, 我可以很安静地闭上它们.

是你决定要忘了吗? X 把头偏到一边说 . 有的时候我也想去忘记过去的事. 有些时
候我会想, 为什么人们总要叫自己去忘记.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

X 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

X 死了后的一些日子里. 我突然感到很孤独. 这是第一次袭入我生命里的剧烈的感
觉. 一切东西仿佛都被一个悲伤的影子覆盖住了. 或许被覆盖的只有我的感觉. 它
正在痛苦地复苏着, 每一天. 当我一个人的时候, 当我去摸老的装满遗物的箱子的
时候, 或是坐在窗台上闻着花的味道, 唱着歌的时候. 我都可以感到这种感觉在延
伸, 强大的让人无法抗拒.


我也曾试图到湖边去回忆一些东西. 可是我后来慢慢发现回忆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东
西. 我们怎么能够保证能够留住生命里发生的东西呢, 它们被堆积在脑子里的时候
就象垃圾一样的没有价值.


所以我选择了去走一条路, 是被感觉扑出的. 就象那个夏天我不知如何醒在了河水
里了一样. 我想那时候我是醒着的. 并且笑着. 我自己和我自己的影子就要拥抱和
融合在一起了. 如果我是它们中的唯一的堵着的墙, 我可以这样逝去.

在我的鼻子和河水对齐的时候X 游来. 我们的呼吸纠缠在一起. 我的腿和我的手已
经开始挣扎了, 只有我自己还在放弃, 还在想美好的事情. 湖上的影子变得有点破
碎了. 我的一只手够到了X, 被他抓住. 后来我的眼睛沉沉的, 想要睡觉. 就这样我
们不知怎的就回到岸上了. 空气压着我们的身子. 好沉重的感觉. 原来在世界上我
们这么累, 怎么也不会飘起来. 所以我们倒在一起了. 就这样过了一些时候. X 开
始抱着我. 我们抱在一起, 象恋人 一样. 我们互相一遍一遍的狂吻着, 发出笑的声
音, 发出只有孤独的人们才会发出的叹息.

可惜我已经忘记这些了

作者：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