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杉

hruler03.jpg (1247 字节)


躲在我心中的怪兽, 无法挤进这个世界来
-- 堪尼斯. 派昆



啊, 没有办法, 时间飞逝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样得快起来的... 在脑子里想着
它的样子, 一圈一圈一圈... 象一棵树的年轮。 那一天我们四个人进林子抱那一
棵古杉, 它胖得要命,我们大家一起抱住它时, 我把头贴到它身上。 这个时候,
我听到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一个声音在刷拉刷拉地响, 象是潮水吧? 但是
为什么这么低沉忧伤? 我仰起头, 许多光点洒到我身上,眼睛, 鼻子里。 哈哈,
E 正闭着眼睛作出痛苦的样子, 嘴里咬着根烟。 他的夹克被比露水打湿了, 他
的脸被许多光柱抚摸着。 我突然希望这一刻永远凝固住, 只有我一个在偷听, 偷
看, 在林子里眨眼睛, 还有我眨眼睛的声音, 象巨轮的长啸一样缓慢深长... 就
这样。

在加洲有许多这样的杉, 但是它们正在慢慢地从地球上消失。

有许多是因为上了年龄。 这些杉中有许多活了不知多少世纪了。 它们的骨架越来
越高, 攀登, 攀登, 最后终于它们的根老死了。 这样老死的杉有许多还站在林
子里。 有一个闪电就可以披塌它们的。 这样站着的死杉有很多, 它们都在等待。


还有许多是因为山土的流失被毁去了。 好好的一块山, 突然成了一处断崖, 有一
面都被冲到低谷去了, 连同许多惊叫着跌落的杉。 啊, 我看见过从中被折断的杉
树, 他的残骸还留在那个断崖上。 在加洲正在缩小的密林里, 这样的杉很多。
它们都在等待。


老医生家里有一块红杉的遗骸, 五十年前, 他们住在加洲的某个小镇外。 有一天,
仿佛是一个下雨的早晨, 年轻的老医生和年轻的老医生太太开着车去镇上的诊所,
这一天的雨不是很大, 但是地很潮湿, 雾将山路罩住了。 老医生正听着轻扬爵
士乐, 就突然有一声巨大的“披----拉------” 然后一棵巨人杉树从山山上滚下
来了。

这一切来得好突然啊! 他疯子般地踩住煞车。 车子象断崖的地方滑动过去... 然
后突然那里一空, 没有目的的, 他们落下去了。


“最后怎样呢?” 我焦急地问。 我们正坐在老式的中式Buffet 里, 耳边是幽闲
的乡村乐曲。 一块辣牛肉停在筷子头。

老医生的眼睛顿时变得虔诚而缓慢, 它们打量着我。 “上帝救了我们。” 他们
一起说。

*

不知道为什么, 一看见那块杉的遗骸, 我就会有一种想要哭的感觉。 就仿佛面对
在苏丹的那些瘦成骨头的孩子们。 它的表面是却是那样光滑, 用手指初摸时好舒
服。 我一遍一遍地摸它。 这就是当年从山上跌落的那棵杉树吗? 我又在想。 我
看到了一个怪物在脑子里缓慢地眨动眼睛, 这样的一个怪物, 我无法描述它, 它
是一种悲痛, 它无法与生命共存。


*


我常常会莫名其妙地想起E, 比如, 在傍晚的落日里开车回家时, 或是我在路边看
到一只受伤的兔子, 或是清晨苹果树上的露水。 我在同时听小夜曲和吵闹的Knowledge
乐队的时候会同时想起E 。 这些回忆彼此矛盾。

象许多年以前, 我和一个离婚不久的朋友去教堂作礼拜, 那时候的E 依旧是一个
古怪的, 沉默的人, 坐在教堂的第一排。 但是衣着整齐。 唱圣歌的时候他的头
很稚气地上仰, “哈-里-路-雅”

到了那个离婚的朋友洗礼并再婚后许多年, 我们在一个教室里相遇, 那个时候我
简直无法相信这个skin head 一样的人就是当年的E. 一切就象一个记忆从中间被用
斧头披开。 上面的部分落滚落下去。 E 是上面的部分。

E 变了吗? 我想。 他看上去和我一样混乱。 上帝能原谅我们这样吗? 那个时候
我逃学读安. 瑞得的书。 我仰躺在床上一页一页地翻动<<源泉>>。 感觉自己要爆
炸了。我写下六十篇的读书笔记。 我把它们整理, 然后拿给若艾先生看。 他看
了后, 脸气得歪了。 我看见他看完后, 脸气得歪了。


*

我是这样开始一种落体的运动的。 十七岁, 我的雨季, 突然想学习制作电视。
在那个班里我和E 又相遇了。 就是这一次, 他穿着黑色的烂背心, 他的头发被剔
光了, 只剩下中间的一撮。 他的气色很差象一个赌徒。 在这样的年龄我们无法平
静。


*

你在暗室里洗出林子里的照片。 然后把它们挂在细绳子上, 我们走出屋子。 秋天
的下午。 你突然说," Ansel Adams 的杉木” 我说, “嗯?” 你说, “一幅加
里佛尼亚的红杉树。” 我说, “噢。” 你说, “我的红杉不是这样的。” 我
说, “如果不是这样, 那么是什么样呢?”


你又说,“是这样。” 说完从口袋里取出小本子和油笔。 你的手在一页纸上抖动。
然后, 当你停下来, 当太阳的光线从白色的页面上跳起来。 我看见了那只怪兽。


是派昆心里的怪兽吗? 那首诗, 我想起来了。 啊, 我跑回家翻开那本被雨水浇
皱了的集子, 啊, 那首“怪兽” 诗。 我一次一次地默念它。 象在跟一个人说话。



*


在E 和我还有其他三人拥抱杉树后的那个秋天。他离开了我们的小城。 E 向往加洲
许多年了。 他说要到那里去。 他并说要一路搭着车去, 直到看见那一片密林子。
他说过, 要找回失去的某一个人。

有一天早晨, E 没有来。 我知道他去了。 哎。 我跑到林子里坐在那棵杉树下,
听到夜莺在叫, 看到一只松鼠正在不停地收集过冬的能量。 看到一只獾, 从坟
场旁的沟里跑出来, 追逐秋天。 我点燃一根烟,我就是一根烟, 我要焚烧自己。



E 去了加洲, 他搭了一辆可口可乐货车, 这辆车把他载到了德克萨斯的地方, 这
样他下去, 发现胡子已经很长了。 有一只流浪的狗爱上了他。

E 和流浪狗北迁, 他们在丹佛, 在盐石城在曼得佛, 他们在圣佛朗西斯科。 最
后他们到了那棵树跌落的地方。 E 爬到一棵树上, 在那样的冬天的树上跟神静静
地交谈。 他们平静地拥有对方。

而在这样的日子里。 上帝决定一次次考验他。 这样的E 端坐在树上的小屋里, 他
的心脏跳动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那样的悠长, 可以顺着地球的脉一直
传到很远的地方。 甚至可以超越时间, 超越..... 命运。 超越许多许多许多东西。


你试过吗?

(备注: 在加洲这样被工业扼杀的密林里, 有这样一群年轻人, 他们决定住在树
上, 和这些杉木林一起灭亡。 这个故事神话般地流传。 忘了, 2000.8)

作者: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