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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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活得有点潦倒。每天傍晚当我骑着那辆叮当作响的破车混迹在人群中从那家酒楼经过时,头就不知不觉偏了过去。酒楼里人影幢幢,不泛肥头大耳、满面红光之徒。服务员忙碌地穿梭在这桌与那桌之间。酒楼门口一排都是高档轿车,旁边几个酒饱饭足的人寒暄着什么,志得意满之气一览无遗地从笑容中露了出来……
我实在分不清这群人与癞蛤蟆和天鹅的故事有什么关系。但事实上,每当这个时候,我头脑中就清晰地出现了一幅画面:癞蛤蟆坐在地上,对天上翩然而过的天鹅涎着脸讨好奉承着,甜言蜜语从嘴里温柔地送出,可脸上那层丑陋之极的皮肤却掩饰不了心中的邪念。我曾经冥思苦想过这个故事和这群人的联系,结果除了疑惑外,又多了一份对自己的怀疑。“不可理喻”,我告诉自己。


三年了,大学校园的生活在记忆中留下的只有点点模糊而苍白的画面,昔日的同学、朋友从我栖生于这个生活了七年、至今依然陌生的城市开始,逐一离我远去。只有独自一人彷徨在街头,只有在我茫然面对着喧闹的人群、川流不息的车流的时候,才有一些什么东西在头脑中升起。日子过得有些艰难。生活从开始就给我开了个玩笑……
曾经痴迷于这个江南古城幽雅精致的园林,曾经踯躅在她深邃宁静的小巷,我用心灵感受着千百年来的沧桑和往日的辉煌。而一旦生活剥开了她虚无缥缈的面纱后,一切都显得那样的矫揉和造作。我再也没有心情了……
大学毕业后,我开始独立生活,谋了一份不起眼的工作。忙碌的工作和微薄的报酬让我羸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看着那么多整天无所事事但腰包里的票子却日渐增多的人们,我有点困惑和不平衡。我一向不屑于谈我的工作,就像我对某些人的不屑一顾一样。但生活就是这样:你越讨厌的东西,却是你无法摆脱的东西,却是维系着你生存的东西。三年了,我寻觅了许久。渴望另外找一份稍好一点的工作,结果除了失望之外,又给我更多的自卑。多少个夜里,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香烟,透过袅袅的烟雾,我对自己说:“明天,明天你一定要找个工作,找个喜欢干的工作!”但软弱的性格在第二天又催促着我一早起来,赶到公司。我觉得我活得像是条狗……我痛恨着我自己,连同对这个社会的憎恶!


我还没有什么朋友,我已经说过了。大学毕业后,朋友们一个个都离我而去,最终音信全无。有时候,时间不是借口,距离不是借口,但两者足以将一切东西都消磨得淡去,直至消失。我曾悲哀地发现,我是一个游荡在城市中的孤魂野鬼,思想和躯体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厚厚的挡板,我不知道身在何处……
每天晚上,我都要到网吧去泡上几个小时。我喜欢坐在电脑前的感觉,精神高度紧张、集中,双手在键盘上飞快的敲击着,我和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朋友们天南地北的神侃着。看着一句句或是自然或是刻意的文字在屏幕上出现然后又出现在别人眼前,我有点快意了,快乐从脚尖一直弥漫到全身。在网络上,我扮演着心中的角色,和别人导演着一出网络时代的戏剧……我像是一个恶作剧的孩子,看别人在自己设下的圈套中奔走彷徨。


于是我买了台电脑,从此我那间简陋、破旧的小屋也添上了些许的现代气息。每天下班的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看我的朋友在不在,看看朋友有没有给我写信……
电脑像是一个不堪重负的人,终于有一天坏了。于是我去一个偏远的配件市场买配件。市场在一座立交桥下面,从桥边下去要经过一个杂货市场,我到的时候,里面的人已经拥挤不堪了。这么多年来的生活,早已让我像逃避瘟疫一样逃避着人群的喧嚣。我快步走着,在喧嚣的边上寻找着远处属于自己的天地……
从市场里出来,向四周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条陌生的街道。抬头看看,前方横跨着的正是刚才来时那条繁忙的马路。车子在上面来来往往,不同车型、不同档次的车子不约而同地匆忙向前飞奔,仿佛前头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攫取着它们在追逐一个不可捉摸的目标和期待……身边似乎又传来了嘈杂声,只是夹杂了些许的汽笛——经过了空间而变得软弱无力。
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条陌生的街道,两旁都是一些破旧而又低矮的房子,有些房子屋顶上的瓦片已经破碎,屋顶不堪重负地向下凹陷着,就如同一个垂暮者一样艰难而谨慎地留恋着这个世界的美好。路上不时有垃圾飘来飘去,路旁的树木好像已经长了好几十年了,树枝上面的天空阴沉沉的,偶尔漏下的阳光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我不觉皱起了眉头。在这条破旧的街道上我竟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了。看看上面那条截然不同的马路,我徒然有了一种老鼠从洞里打量人间的感觉,一种晦涩而又艰难的情绪漫上了身体。我是个卑微者!四周的空气压得我有点惶恐不安,我竭力想挺起胸膛,几经努力后,只留下一个僵硬的姿势。
脚步还是一样的沉重,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向左还是向右,犹豫了一下,我还是向左边走去。路基很高,路面和房子的窗台几乎齐平了,我这才明白为什么这些房子都显得这么矮。房子有些开着门,间或可以见到几个人影在晃动,从那臃肿而缓慢的身形和动作来推断,不像是年轻人。也难怪,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老年人外,其余的人待不了多久一定会精神崩溃的。我暗自庆幸着,不免怯喜起来,一种严肃中夹杂着丝丝怜悯的感觉浮上心头,我知道我的灵魂又在作怪了,即使这样,嘴角还是浮现了一抹微笑,但仿佛是怕自己承受不了似的,我惊慌地向四周张望着,脸上又摆出一付漠然的样子,努力压制着这种阴暗、自恋式的情绪。
前面有块空地,一架旧式的小型起重机孤零零的立在那边,走近才知道边上还有条河。河不算宽也不算窄,水色已经泛出墨黑的颜色。我还没站到岸边,鼻子已然闻到了一股咸腥气,偶尔也飘来一丝丝臭气。河面上风不大,河水懒洋洋地拍打着河岸,杂物在河水的一涌一退中不断地相互碰撞,白色的泡沫消失了又出现,出现了又消失……河岸早已留下了一层由青苔和杂物构成的、厚度在与日增加的印迹。我不觉又注意起那架起重机来,架子生锈了,估计已多年没用,水泥底盘的侧面有个长方形的洞。我努力想看清楚里面有什么东西,却又看不见,正当我保持着这种半蹲的姿势打量时,突然觉得从那正方形的黑暗中冲出一股邪恶而阴冷的力量,心脏猛然收缩了一下,身上鸡皮疙瘩也冒了出来。我连忙移开目光,站直身子,“见鬼!”我骂了一句。近来怎么搞的,总是怪怪的,有点疑神弄鬼,又是我的心理在作祟了!我加快脚步,离开了这个小码头。
前面没几步远的地方有一辆客车,车身上印着EPSON的字样,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奇怪,这地方好像没有EPSON的生产商呀。心里有点想发泄一下的欲望,我向车轮抡起一脚,车轮和的鞋子的撞击发出沉闷的一声“嘣”,伴随着震荡给脚尖带来的疼痛,我又恢复常态了。
路过一家小店的时候,我打算问个讯。于是进去想买点什么东西,顺便找个借口问一下。柜台里除了几包落满灰尘的香烟和几包洗衣粉之外,空荡荡的。店里尽是杂物,我只好直截了当地开了口。那个老头用方言嘟哝了一句,好像是没听清我的话。于是我发现问错了对象,但这时候我已经骑虎难下了。因为老头皱着眉头的一脸诚恳让我觉得如果我就此打住的话太对不起他了。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结果又一样。我变得惶恐不安了,我发现由于语言的不通让一个热心想帮助我的人遭受这样的难堪是我无法面对和忍受的。长久以来,我一直是个富有爱心的人:尊重老年人也爱护小孩子。我实在无法亵渎我尊敬的对象。我正又一次试图解释的时候,他的小孙子出现了,于是我的普通话变成了方言,于是我得到了准确的答案……我离开的前本来准备说些感激的话,但还是犹豫着没有说出来,而只道了一声“谢谢”,这次他倒听懂了,只是我依旧没能听懂他的回答。


回来时已近傍晚,街道上好像暗了一点。我在街道另一边走。街上有些地方堆积着几片枯黄的树叶,随着风在打转,幸运的便换了个地方,不幸的只能擦着路面排列成螺旋状的一堆,继续着下一次的艰辛。偶尔树上也落下几片树叶,仿佛不愿离开树梢,在空中翻腾了几个来回以后才不情愿地落到屋顶、路面或者窗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暮春时节的暧昧。这种暧昧就像你不经意间和一个异性对视,虽然彼此移开眼睛,但仍禁不住偷偷一瞥却发现对方也在偷窥你时心中的感觉一样,带点神秘,但又不乏欣喜和得意,更多还是带有犯罪感的愉悦。可是当我看那片落在窗台上的树叶时,这种感觉一刹那全部消失了。路边的这幢房子和其他的一样低矮,不同的是,它竟然是很长的一排,大概是座废弃不用的厂房。窗户外面的铁条锈得斑驳不堪,窗户上也布满了灰尘,有的玻璃碎成了两块也没有换新的,两个半块就那样重叠在一起,露出一个个不规则的黑洞。我浑身收紧的感觉就是起于我那注视落叶的目光透进这些黑洞中的一个的时候。我仿佛看到里面灯光闪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赶紧揉了揉眼睛,因为我知道最近老是产生幻觉。果然,里面依然黑咕隆咚的,根本没有什么闪光,但我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注视,一种邪恶、阴冷而又镇定自若的注视,仿佛是一头饥饿的豹子,注视着它的猎物一样。我头皮发麻,一股凉意在这种刺激下弥漫了全身。一股力量牵引着我,我竭力挣脱着,挣脱着……正当我恐惧的张口想叫是,那股力量猛然消失了。我突然感到一种虚脱,脚软得快支撑不住自己,心还在狂跳不已。我不敢朝后看,快步向前走去,身后有一种压迫我的东西在向我撒过来,像是一张网,兜头罩来,我就是那条逃离渔网的鱼……我现在还是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感觉,即使在我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依然逃避着思维回到过去。


从出口出来时我舒了口气,刚才压抑的感觉在繁忙的路边早已消失不见了。放车子的地方几个警察在谈论什么,不时地回过头来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群。我走过去拿车,开锁的时候,突然觉得像是在偷别人的车子,心里有点不踏实。当我忐忑不安的目光碰到其中一个警察的目光时,我分明看到了里面的狐疑。于是我摆出一付坦然的神情,消解着他的疑虑。因为我知道我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足以让他对自己都不确信。当我心怀不安而又从容不迫地从他身边推车而过时,我竟有了一种捉弄人后的欣喜,一种不可告人的、只可以在心底滋生膨胀的心理,阴暗、不可理喻。
随着车流向前缓缓骑去,周围匆忙的人群、焦躁的铃声、浑浊不堪的空气,竟让我产生了一种冲动。我像是上帝一样用慈祥而又关爱的目光扫视着这个充满生机的世界。刹那间,我发现我离不开这个世界了。人类从远古以来的群居生活在这个更为文明的社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呈现了出来。我知道人类是害怕孤独的,虽然有那么多造作的人叫嚷着要远离这个世界,要享受孤独带来的快乐和清静。从远古遗传下来的因子,遗弃在细胞的角落里。今天下午当我从那所房子边经过时竟全部被激活了。于是我认清了孤独,我也知道我再也离不开这个让我厌烦而又庸俗的世界了,除非哪天我再也无法包容而离去。孤独的情怀离开了喧嚣就再也寻求不到它的真谛。我为自己这个发现而欣喜起来……


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过着,我游离于现实和虚拟之间。虚拟的世界给了我快乐和欣悦,而现实又延续着我的感伤和潦倒。岁月雕琢着我的容颜,我的躯体……我给岁月留下的,只有一路的遗憾……
(2000.8.27凌晨)

作者:winf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