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拒绝在旅途中与陌生人说话,特别是漂亮的女孩子。
在香港去东京的飞机上,她就很自然地滑进了我旁边的座位。
我一边听着欧阳霏霏的
“男人不该让女人流泪”,一边阅读着村上春树的
“寻羊冒险记”。当然还一边思念着某些人,一边怀念抽泣的感觉。
“你要出卖鼻子吗?”她问我。我觉得她说的是日本话,但我不可能懂日本话,但我还是知道她在
打我鼻子的主意。我谨慎地措辞,
“暂时不了。”她笑,侧着脸去打量飞机的顶部,三秒钟后继续说:
“我可以出个很好的价钱。”我迷惑于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但我为了尊重她对我鼻子的尊重,
很有礼貌地用中文回答,
“你出个什么价?”她的脸如三月里盛开的蒲公英一般满布着细微而温存的绒毛。
飞机气喘吁吁地继续爬升,冰冷而僵硬的空中小姐把我的抽泣赶到了没有
人类生存的某个异类空间。
她很认真地思考了一杯咖啡充份膨胀的时间,然后用日语说:
“我要先了解你的鼻子。
” “这个自然,没有人愿意为不知道价值的货物出价的。”我表达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所愿意表达的意思。她用一种促销小姐般的妩媚日本
语继续
她的了解过程。
“我是一个职业的鼻子收购人员,我的任务就是去购买那些还活着的鼻子,并把他们转手给某些已经没有鼻子但又很希望拥有一个看上去很
象鼻子的鼻子的人。
”这句话不难理解,就仿佛把在车祸里死去的醉鬼的眼睫毛移植给一位贪慕虚荣
的修女一样容易理解。我点头示意她可以继续,并且留恋地看了一眼窗外灰暗朦胧的
都市以及无可奈何地在城市上空四处颓废的云彩们。
“那么首先我要了解你的鼻子是否还活者,或者说是否还愿意活着。”我仔细地看了看她的鼻子,那只是个很平平无奇的鼻子,上面恰如其分地分布着几点
粉色的杂质,我为自己可以一直理解她的话而欣慰并出于绅士的礼貌用中文夸奖了
一下她的鼻子。
“你的鼻子看起来很新鲜。”她很甜地微笑表示感激:
“那么请不介意地说出你自己鼻子的形状吧。”然后她很专业地拿出一本琉璃瓦一般厚薄的记事本,以中世纪神纪院官员们那种满带
期望而又不失威严的目光凝视着我。这让我紧张,我开始回忆自己鼻子的形状。
但那似乎是很久远的事情了。镜子里的我总是目光如炬地往前,或肆无忌惮,
或茫然失措,或阴险冷淡地远望,让我每次都情不自禁去捕捉它的目光,也让我
每次都忽视了鼻子的存在。
我喝了一口鲜黄得访如天亮前最后一丝月光的桔子汁,不无尴尬地说:
“它好象是挺大的,鼻梁上有奇特的突起。就那么多了。
”她的神情专注而不带一丝失望。细致地记录下我的话。她的神情让我想起了我对所谓艺术的追求,后来发觉那只是
加速你庸俗化的一个必要过程而已。
就此打发飞机上的无聊时光,这应该还是很不错的了。
我又要了一杯桔子汁。她的头发我到现在才开始注意到,很软很稀松地黄着,
耷在她的前额上,她的前额无疑很高,总体而言,算不上很出色,但很干净。
“请您说说你印象深处无法排解并因为无法重温而深以为憾的三到五种味道吧。”我稍带吃力地理解着她的日本话,然后把村上春树的牢骚宣言塞到她座位前面的布袋
子
里。
“首先是日落时分焚烧落叶和枯草的味道吧。” “其次应该是发廊里面早就已经淘汰不用的一种固定发型药水的味道。”我小心翼翼地回想着,唯恐遗漏了某些曾经印象深刻但面目模糊的味道。
“还有呢?”她的右边脖子上有一颗如女装手表表面大小的浅红色的印斑。“嗯,还有就是黑胶唱片的腐朽味道了。”
我很想说还有在心底游离的那个她的味道,但那显然不好归类,只好作罢。
“没有了吗?”
“珠江啤酒的味道。”这个我是很肯定的,这种很有一种蜡烛味道的啤酒
已经不幸绝迹了。
“很好,菲资杰拉德说过,可以记住味道的鼻子就是比阿尔卑斯山的黄油
还要值得回味的鼻子,”
我心悦诚服地望着她,对于可以用名人名句装饰用语的人,我总饱含着
某种前清遗臣似的尊敬。我特别对已经不生存在世界上的人说的话充满着
敬畏,虽然我对这位姓菲的和对史前恐龙粪一样一无所知。
“飞机就要降落在东京成田国际机场了。”空中小姐目无表情地宣布。
她优雅地合上记事本,并不无遗憾地用日本语通知我,
“对不起,先生,你的鼻子已经死去了,虽然它有很多值得回味的地方,
但我们要的不是可供欣赏或者回味的文物,而是一个新鲜而富有活力的鼻子。”
这对我的打击并没有比离开出租车的时候发现起错收了一张十元伪钞来得大,
但为了表示我对她的职业的尊敬和对她敬业精神的敬仰,
我很巧妙地在脸上显现出无比失望的神情。她于是微笑着起座离去,
并用日本语向我告别。
我的确是一句日本语都听不懂的,但我仍旧固执地
相信我和她的交流并没有因为语言的问题而有什么误会。
然后我发现我丢失了那本可爱的“寻羊冒险记”,
但似乎那种遗憾并不应该比我发现我自己的鼻子已经死去更严重才对的。
窗外的东京,灰蒙蒙地下着雨,到处是湿润而压抑的味道。
我忍不住用鼻子的尸体抽泣起来。
小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