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人
那是很大很大的一座房子,灰白的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幼藤。
房子的下面是一片很大很绿的草地。我喜欢蹲在草地旁边,那里有一个
焚烧落叶和枯草的地方,烧焦的味道在阳光下四处流淌。
我细心地用树枝拨弄着朽白的灰烬,不时地,里面会弹出一些红的火星
,并发出闷闷的轻轻爆裂的声响。
过年的时候房子里面有很多的人,爬满褐色锈斑的铁门上挂着大大的红
字,还有长长的鞭炮。宽大的客厅里漂浮是年糕和蛋散的味道,闪着油光的
椅子和桌子上摆满了糖果,厚实的茶壶里升腾着一些烟。我手足无措地站在
角落,看着许多许多的面孔在面前晃动。
我喜欢玩炮仗,总是喜欢拿在手里点燃了,然后再从容不迫地扔出去,
看着它清脆地炸响,留下一地温暖的红衣,然后在风的撩动下,就会起了一
些红云,在大房子的外面漫无所谓地漂着。我痴痴地望着红云,不留神,炮
仗已经在手间炸响。手指麻木了,我抬头,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大房子,它
已经被夜色吞没了。沉默得没有一丝生气。
我手指很疼,我跑去洗手间用冷水拼命地冲着。看见旁边的凳子上坐着
他,面目模糊地望着我,双眼很多的东西要给我阅读。我把发黑的手指含在
嘴里,从他身边走过。走进走廊尽头的小房间,他也在那里,无助地坐在房
子的中间,五官模糊,双眼就那么望着我。我从抽屉里拿出红药水,细心地
涂抹在手指上。
上楼的时候,他坐在阶梯上,抱着头,望着我。
我和他擦身而过,我知道他一定也会在睡房里面等我。面目模糊,痴愣
愣地望向我,在空无一人,黑暗沉默的大房子深处望向我。
我叹息。然后慢慢从梦中回转,我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次梦见他了,虽然
他每次都是五官模糊地融化在大房子里面。
我已经失业很久了,辞职的目的不是因为工作不好。其实原因也没有人
愿意知道,我作出辞职的决定只是一时的冲动。也很快就习惯了。每天在梦
里醒过来,我就开始煮面条,煎蛋,看当天的新闻,洗澡。接下来上网聊天
,收发信。大概中午就会下来,看一会儿书,有时也会看看录像,再睡一会
儿。天就黑了。很快,我就分不清昨天和前天了。
这样的人生也没有什么不好,在我还有工作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去年
和前年了。这只是一个简单的事实而已,时间轻易地就把我在这个世界上的
生存痕迹抹去了,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事物。我凝视着镜子
里面的自己很久很久,大概是5秒吧。然后就去睡觉了。
只是这晚的梦有些不一样,梦境里黑黑滑滑的一无所有,大房子只在梦
的初期淡淡地摇晃了一下,然后我就陷入了一个黏呼呼的黑色大网里面。网
只是一个比喻而已,其实什么也没有,那晚我居然没有梦,我醒悟到这一点
的时候就突然醒过来了。一股仿佛来自梦源的巨大声响出其不意地在我四周
闷响,我急促地呼吸着,手足却一片麻木,丝毫动弹不得。我徒劳地睁大眼
睛,好久才意识到那巨大的声响只是我的喘息声。
我觉得有一个人站在我的身体上方,只是感觉而已。因为我眼前只是黏
稠的黑暗。那人的形象慢慢地清晰起来,当然还是他,面目模糊痴愣愣地望
着我,或远或近的,我感受到一丝从记忆的深井里笔直上升出来的恐惧,我
不断地流汗,很快似乎汗也麻木了。我无可奈何地任由惊恐的神经竭尽全力
地嘶吼起来。
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感觉身体里面很多的东西已经
随着那无声的嘶吼迅速地销毁了,溶解了,淡去了。我的躯体空荡荡地多出
了很多的空间,里面是真空,一种许多关于生活以及理性的概念促然离去后
剩下的真空。我随即被排山倒海般的饥饿感淹没。我爬起来,打开冰箱,吃
了一条面包,两罐玉米汤,一碗厨师沙拉,两个红葱头和一条黄瓜。总之我
吃光了里面剩余的全部食物,才勉强把身体里的真空填满了。
天也总算亮了,我洗澡,刮胡子,然后很仔细地观看镜子里面的我。我
在脸上摩挲了很久,终于还是放弃了,我看上去没有任何的进化痕迹。我只
是遭遇了一场梦魇,仅此而已。估计是昨天看录像看多了,晚饭也没有去吃
。我疲劳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铅云密布。中午的时候我出去了一趟,
回来决定慰劳一下自己,煮饺子给自己吃。
饺子放下去后不久,电话就响了。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在热水中挣扎的饺
子们,听见我女伴的声音。当然她是在质问我这段时间到底在干什么,我随
口敷衍着,并邀请她明天上来,她还在喋喋不休的时候,我看见他不知道什
么时候就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报纸。我想说些什么,但
既然女伴没有给机会我辩解些什么,我之后也就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吃饺
子的时候,他一声不出,认真地看着电视里面的人。
我家里就那么不明不白地多了个人,我是无所谓的。他很安静,不会和
我说一句话,由于在梦里已经见过很多次了,大家都没有了初次见面的拘谨
。我继续上我的网,他继续看他的电视,偶然他自己会去冰箱拿东西喝,然
后安静地开始阅读。我只可以用熟视无睹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状态,只是有
点担心女伴来了,是否也一样可以见怪不怪。
那天因为疲劳的关系,很早就睡觉了。这是我有生以来最纯粹的睡眠,
因为居然没有一丝梦的痕迹,我仿佛被淹没在一个巨大的容器里,身体被温
暖的液体包裹着,无意识地上下浮动,偶尔还可以感觉自己的毛发畅快地舒
展着,然后慢慢地,整个身躯开始溶解,终于彻底消失在液体深处。醒过来
的时候我有些惆怅,毕竟这是我第一次没有梦的睡眠。他还在那里看书,不
声不响,外面开始下雪了。
女伴拿了很多东西上来,我手忙脚乱地帮她放置东西,然后很担心她会
询问那个在客厅沙发里发愣的陌生男人是谁。但她直接就进房间去了,没有
问,甚至也没有看一眼。那晚大家都不舒服,她辗转反侧,我在无边无际的
睡眠液体里面浮动,大家都没有说话的欲望。毕竟这房子里面不仅仅是只有
我们两个人了。但她始终没有问什么,一早就走了,那会儿他站在阳台上,
我甚至感觉他很有礼貌地向女伴点头问好。
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来找我了。我和他每天继续沉默地进餐,我听歌的时
候,他偶然也会面露微笑,但随即又转入无底的忧郁中去了。我已经没有梦
了,我停止了写作,每天仿如行尸走肉,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没有梦,其实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应该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我开始
渴望工作了,没有梦的生活迫切地期待一些东西去填充。他也越来越忧郁,
经常一天一夜地愣坐着,不说一句话。
终于有一天,我觉得有必要和他谈一谈了,面对面的时候,我惊讶地发
觉,即使那么近的距离,他依旧面目模糊,就和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
,普通得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但和人交流是我的弱点,我更擅长于在电脑网
络上和人沟通,于是我尴尬地僵住了,他也无奈地沉默着。直到天色不知不
觉地暗下来。他终于说话了:我,要走了。
我很想挽留他,但实在不知道如何开口。他继续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我是你的梦,我现在要走了。为什么要走?因为你已经没有了梦,你只
生活在回忆中,你的一切还在那所老房子里。我害怕那里,那里黑暗,所以
我要走了。没有了梦,我会怎么样?不会怎么样,你会和许多人一样,继续
没有梦的生活,在腐朽的记忆里面麻木不仁。
我寞然了。看着他站起来,安静地走出阳台,消失在混俗的雾气里。
我开始回忆那间寂寞的大房子,墙壁上的幼藤已经枯萎了,草地上到处
是苍黄的落叶,门前的台阶上爬满了丑陋的青苔。客厅的桌椅上扑着许多湿
厚的灰尘,暗绿色的地板上是一些斑驳的痕迹,只有暗铜色的大钟还在象时
间一样沉重而缓慢地行走着。
我蹲在焚烧落叶的地方,细心地用树枝拨弄着,里面是腐臭而冰冷的灰
烬,没有一点点火星的痕迹。
作者:小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