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褐色天空:最后的情欲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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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后来我回到上海的时候,马男才告诉我那天我的神色象极了一个人。
而很长时间以来,我都没有弄清楚骆驼和马之间的区别,因为他们都是我没有见过的动物。
她管自己叫筷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太奇怪的名字。她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正漫不经心地用一根细细的银勺子在咖啡杯里面不断搅动着,有一些黑色的液体溅落到了木制的桌面上,很快化为一团团的水汽消失在空气里面。我告诉她我不爱喝咖啡,尤其是卡普记诺。她放下手中的骆驼,对着我的眼睛喷出了一口烟,笑了笑。透过模模糊糊的烟雾,我隐约看见她手指间的骆驼。马男对我说你注意到没有女孩子抽这种烟是很少的。我咽下一口茉莉香片,告诉马男说你知道么中式茶比英国茶好喝多了。
筷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换了个同样优雅的姿势,慵懒地给自己点上了另外的一根香烟,腻烦地捂着嘴巴打了个哈欠。灰白色的烟灰零零散散地飘落下来,飘浮在那杯放在她面前的血腥玛丽的红色泡沫里面。马男皱着眉头用一个看起来很严肃地神色拿起了酒杯,以同样严肃的姿势喝了一口。巨大的喉节一动,发出“咕咚“的一声巨响。
“他们以后不应该在血腥玛丽里加盐。”马男很不耐烦地告诉我。
我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那天空的颜色还是一陈不变。还是我熟悉的上海,我这么想。每到了夜晚,空气里面那种熟悉的味道又会把我包围,充满了粉红色的腐烂的色情的性的味道。我奇怪于忘掉自己的过去,有时候努力去回想一些什么东西是很费劲的事情。
筷子在我的对面发出一阵怪响,我把头转向她。她正面对着她那形影不离的化妆盒仔细地描着她浅蓝色的眉毛。粉红色的带一点紫色的眼影,刚刚好带那么一点淫荡的味道。
我并不知道筷子。是马男把她带来的。我并不知道以前是否认识这么一个人,至少在他们看来,我和他们两个似乎很早就已经相识了。不过我并不在乎这些。我到是惊异眼前这个女人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奇怪的东西,有一种从抓住我内心里面的什么东西。就好像于依修伍德的柏林,乌迪艾伦的纽约,海明威的巴黎一样,上海这个地方总有着一种什么样说不清楚的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吸引着我。我说不上来是什么,随着我的离开,我身体的一部分似乎也永远留在了这个城市。有一种什么力量在吸引着我,使我的脚步不得不重新回到这个肮脏妓女的床边来。
在这个城市最边缘的地层,住着我过去的一些朋友。我现在也常去那里看看。在这个城市遥远的东北角,随处散落着一些荒凉孤寂的地名。火柴盒一样的工人新村和黑铁的工厂随处可见。在这里又粗又长的管道延伸横跨过狭小破烂的街道。两边的砖墙剥落出一种按红色,墙头上耸拉着挂着破棉絮的生锈的铁丝网。在墙的另外一头是排列的整整齐齐的数不清的仓库和厂房。这里曾经有过机器轰鸣灯火辉煌的过去。每当这些高高耸立的大烟囱向着褐色的天空吐出滚滚的黑烟时,整个城市便又因此而充满了活力和生气。然而现在这一切却都一去不复反。街道同样的荒芜,只是在这无边的暮色下却更加显得的凄凉。
马男和筷子就住在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火柴盒的尽头。这是一片刚刚新建的新村。行道的两边还堆着未来得及处理的土方和建筑垃圾。还并没有多少人搬迁到这片城市的荒野。从他们的阳台上,可以清楚地看见对面国棉十四厂棉花仓库上脏兮兮的调色板一般残缺不全的窗户。
筷子很喜欢这个家,她说她常常一丝不挂地坐在阳台的边缘,对着楼下一大片长满荒草的未规划地带发呆。马男告诉我说这让她觉得有感觉。
马男是筷子的男朋友。
筷子告诉我说你可以感觉到四周他们的存在。
我站在他们家空旷的楼下,让下午忧郁的阳光把自己全身包围。我听见了些什么东西,那种暴虐的力量在四周悄悄地聚拢。透过眼睛我似乎看见了远方地平线尽头,巨大的黑色的工业猛兽们张着雪亮的双眼,正源源不断地把周遭所有的一切都吞进肚子里去。那种淹没一音响的工业噪音一点一点地扩大,最后化作无声——于灯火辉煌之中。
瞬间我竟然觉得自己怦然心动。
第二天我卷着自己的铺盖推开了他们的房门。
我看见筷子扭动着雪白的屁股,马男正伏在她的身上来回抽送着。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声道歉着推出房门。
他们全然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似的,继续无声无息地做爱。尽管马男的动作是如此的剧烈,但是两个人直到最后都没有发出半点的声响,只是机械般地重复着齿轮和机床之间磨合的动作——仿佛永不知疲倦似的。
“最大的噪音来自于无声”这几天我的脑子里面反反复复回忆着这句话。
没事干的时候我就让自己脑子里的音响开着。车床巨大的轰鸣,打磨机的尖叫,转炉把火红的钢水倾倒下来时候发出的巨响,如同一部交响乐一般交织在我的双耳之间。慢慢的慢慢的,就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那一天夜里我被人从梦中唤醒,却发现筷子卧在我的身边,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左手捂着我的嘴,用右手在我的下面来回套弄着。我从嘴里伸出舌头,用舌尖轻轻地舔着她微微出汗的手心。在一阵轻微的颤动之后,我感到了一股暖流顺着自己的双腿之间缓缓地流下。筷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把湿润的右手指放进嘴里,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消失在浴室黑暗的门洞里。不久我听见里面传来哗哗水流的声音,伴随着疲惫不堪的我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我们三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象三条奄奄一息的躺在晒干的湖地的鱼一样趴在阳台上,等待着死亡。对面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手忙脚乱地在仓库的顶上接线。居民楼积满灰尘的告示栏上赫然贴着仓库即将被炸毁的布告。
我们三个是唯一的读者,也是最后的见证。
后来的那个夜晚闷热而无风。我们三个人都喝了将近二十瓶的啤酒,犯着恶心和从胃里打出来的充满恶臭的饱嗝,在满地狼籍的客厅的水泥地上躺着。我听见拉链的金属的撞击声。黑暗中我隐约看见筷子的脑袋在马男的两腿之间上下起伏着。我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悄悄地把右手伸进了裤子,悠悠地套弄了起来。我抬起头,看见头顶的紫色天空。它慢慢地在我们的手中坍塌了,随着一声巨响,在最后的一刹那全部都变成了银白色,滚热地溢向着四面八方。
仓库和工厂变成了瓦砾。所有的噪音在这之后都消失了。马男和筷子搬出了他们的家。
“我再也找不到感觉了“筷子对我说这些的时候依然保持了她的平静。
我向他们告别,他们又追随着那片褐色的天空而去了。在离开上海之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我又想起了我们曾经相遇的地方。筷子依然保持着那种优雅的姿势。马男依旧不紧不慢地喝着加盐的血腥玛丽。待回头看时,自己保持着一个同样相似的神情,渐渐地消融在了那充满情欲的夜色里…………

城市生活(我的小资情调)



傍晚的莱斯特广场,华灯初上。
我一个人静静地蜷缩在广场一角露天咖啡屋的木椅里,面前的桌上,放着一包快抽完了的中华和一杯早就凉透了的英式红茶。
广场的另外一头,有人吹着悠扬的小号,跳跃的音符若隐若现地随着黄昏的小风飘到我的耳边。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现在这样的生活:在温暖腐败的城市的天空下面,自己无可挽回地坠进一种温柔的小资情调里面去。
我过起了一种曾经让自己最憎恶的生活。
想到这里,我只能苦笑着摇了摇脑袋,生硬地端起茶杯,咽下一口同样苦涩的茶水。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一阵冷风吹来,少许带着零星的雨点。
抬起头看看,才发觉伦敦夜晚天空的颜色,和上海的竟然是如此相象。
同样被涂满了色情和欲望的颜色。
夜晚的城市,洗去了白天的喧嚣和尘土,换上了妖艳的色彩,以一种完全相反的面孔和姿态,把自己裸露在众人的面前。
城市,这个肮脏的妓女,这个疾病的温床,这个欲望的漩涡。我们挣扎在城市里面,精疲力尽、声嘶力竭、浑浑噩噩、随波逐流,所有误投人世的人们,都在反复做着一些相类似的事情:看电影、逛商场、泡吧、蹦的、做爱、看电视、读黄色小报、没完没了的聚会。
很多人管这叫“生活”。
或者说,是一种“有情调的生活”。
饮食男女们,在追求欲望和快感的角逐中,就这么慢慢地老去了。
我看见麦当劳大大的黄色的”m”标志耀武扬威地俯视着来来往往的人群。STARBUCK的大玻璃窗里,坐着些看起来同样寂寞无聊的情侣,抱或不抱,笑或不笑。更远处,闪耀着SOHO特有的那种暖洋洋的充满色欲的粉红色灯光。穿着豹皮裙的女郎们站在地下室的门口,搔首弄姿,放荡地吹着口哨,向我露出网眼丝袜下面丰满的大腿。环绕着广场的建筑物上缀满了不停变幻着颜色的霓虹灯,使人恍若置身于一个构造出来魔幻世界。一切繁华中透出的是骨子里面的虚假。
对于这一切,我只能装做视而不见。
我点上最后一支烟,把空烟盒捏扁,丢进烟缸里。正在我起身将要离去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轻声说
“Some change,please.”
回头一看,那是一个年老的乞丐。戴着一顶分不清颜色的鸭舌帽,乱七八糟的白发一缕缕地从帽子下面散乱出来。满脸的皱纹里面嵌满了脏西西的油腻,穿着破烂的外套,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楚,披着一张毯子蜷缩在阴暗潮湿的墙角。脚边落满了抽完的烟屁和空酒瓶。
我注视着他,他努力睁大着红通通的小眼睛,用一种迷茫的眼神注视着我,嘴唇喃喃地蠕动着,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
我叹了口气,掏出口袋里剩下的所有硬币,丢在了他面前。他伸出戴着破羊毛手套的手,颤颤巍巍费劲地把地上的硬币一个个捡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嘴里面一个劲地说
“Thanks….thanks…..”
我扭过脸,看见一队衣着时髦的青年男女,打打闹闹地从我身边跑过。我走出几步,突然觉得忘了什么似的折回身,把嘴里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的嘴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说:
“祝你复活节快乐,老兄!”

作者: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