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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答应过的事就非做不可么?

  发话的庆忌蹲在桥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他整个人样象是一副折叠得相当紧密的行军吊

床,怎么也看不出他蹲下的姿势里有什么松散的地方,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全收埋在他臀部的下面,这使他感到相当满意,因为这样收埋是符合他一贯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的作风的。他有着一个中原地区不太见得到的长头型脑袋,鹰隼般的眼睛缩在眉骨投下的阴影里

,阴影下的脸部中庭发育得有些偏长,使得他的鼻子不仅略具鸟喙的形状,而且配合上两边狭长

的面颊,把中庭部分排成一高两低各不相干的三条长带,若不是人中之下有两道薄薄的嘴唇和一

副外努的下巴及时横插了一下,这三条长带的延伸看来将会是没完没了。

  庆忌现在就没完没了地蹲在桥边看着河道中央一根桥柱那里,河道里没有河流经过,河床上

深色淤泥和浅色干泥斑斑交杂,在阳光下散发着淡水区特有的淡腥味道,一些三三两两的水草由

于缺水已经蔫得东倒西歪,但它们还是竭尽全力地保持住绿色的样子,满身尘土地等着河水的到

来。

  庆忌也在等着河水的到来,但蹲在太阳下让时间来安排一切的作法实在让他觉得无聊透顶,

即便他明白这样的等待是有意义的。不过让庆忌幸慰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等待:还有一

个人站在桥柱下面,也在承受着等待所带来的折磨,虽然庆忌知道,站在桥柱下的那人,所等的

东西和他庆忌所等的不一样。可这并没有关系,因为庆忌至少有了可以观察,或者可以交谈的对

象,这就好比在无所事事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一根酱瓜,于是就可以在嗑咬时间这碗没有滋味的

白米粥时有了可以下饭的东西。

  这个被庆忌当作酱瓜的人现在就真得象根酱瓜似地蔫靠在桥柱下。显然他和周围这些水草一

样都干枯了好久的一段时间:庆忌今天刚来到河边时,他已经累得不行了,而现在在正午昏昏欲

睡的阳光安抚下,他风尘满面的身形更是有随时灰飞烟灭的危险。

  事实上尾生自己心里也清楚地意识到身体的虚弱,毕竟已经过了三天了,这三天来他滴水未

进,也未曾吞咽任何干粮:一开始他以为捱一捱就可以了,没想到这一捱就是三天,以至现在,

他根本就提不起精神去饮水进食。

  尾生认为那女子是不太会来的了,虽然他说他是和她约好在这桥柱下见面的,而且是不见不

散,但尾生还是在等待着,他对庆忌说他答应过那女子要不见不散的,既然是不见不散,那么尾

生认为他还没有见到她,所以他就不能散。

  可是答应过的事就非做不可么?庆忌蹲着开口道。虽然他心里对信士尾生的行为很不以为然

,但无聊之中,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总是难免的,所以隔了几个小时后,庆忌把这问题又问了一

遍。

  如果答应后的事情都做不到,那当初为什么还要答应呢?尾生身材瘦小,失水的脸象只鸟儿

消化不了只能排出体外的枣核,肮脏地蹭在桥柱下却保持着硬倔的神情。

  这还不简单,因为当初是当初,如今是如今,当初你若是知道那女子不会来,你还会在这里

死等么?

  可问题就在于当初我并不知道。

  那你现在知道了?

  可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答应了。

  但现在情况有变化了。

  答应的意思就是,不管以后情况怎么变化,只要当初答应过,就一定要做到。尾生的嗓门忽

然提高,萎缩的枣核象是回光反照般的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也许对你们来说,想的和说的是可

以是两回事,说的和做的也可以是两回事,而对一个真正的圣人来说,这三者永远是一回事。我

尾生不是一个圣人,做不到这三者合一,但我至少要做到说的和做的是一回事。我知道你蹲在岸

上,认为我的行为荒唐而不可理喻,可是当你把言出必行当作最高的诫条放在心中时,你就能切

身体会到我现在的感受。

  庆忌不在对他说什么了,因为他发现不管说什么尾生都不会放弃那个桥柱了,他知道尾生是

被语言的魔力给钉在了那里,只要那个女子不出现,这作用在尾生身上的魔力就不会失效。

  远处天边有些云层开始了小小的骚动,庆忌正诧异间,一股先期水流已经到了尾生站立的地

方,把尾生的一双布鞋打湿。

  水会越涨越高的。庆忌看似自言自语,实际上是对着尾生提醒道。

  尾生当作没听见,只是用手环抱住桥柱,任凭河流渐渐漫过他的脚面他的小胫直至他的膝盖

  你是不是打算水淹过头顶也不上来。庆忌一边问他,一边寻找着河岸边哪里还有没被浸没到

水位线以下的水草,他想如果尾生开口求他帮忙把他尾生拉上岸的话,他也许会马上行动的。

  如果水淹过头顶后她倒来了,麻烦请你转告她说,我是守信重诺,一直等在这里的。尾生看

着水位升至他腰肋的高度,头也不抬地对庆忌说道。尾生所站的河段是条支干河道,平时河水总

是时断时续,但当丰水期到来时,上游丰裕出来的水量就会分流出一部分到这里来,形成来势汹

涌的季节流,现在尾生遭遇上就是这样的季节流,水位上升快,流量大,峰线上的水流混浊,尾

生站在它的里面,象是站在一条正在剧烈生长的水流藤蔓上,这藤蔓正在迅速扩生增延出无穷无

尽水样的茎须枝叶,一波一波地往上覆盖,不一会儿,尾生胸部以下就全埋在里面了。

  她是你什么人?庆忌见自己反正救不了他,烦躁之余,索性就问起细节来。

  什么人也不是,或者。尾生顿了顿,犹豫了会儿,在水漫过脖颈的一刻,他终于又开口说道

,也许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女子。

  庆忌一时怔住。

  人要做件什么要紧的事,总要找个善良的理由吧。尾生抬起头,在水即将漫过他那一双平和

的眼睛时,庆忌忽然以为自己从这平和里找到了答案。

 

 

  当要离湿漉漉地从水里走上岸时,庆忌差点以为是尾生改变主意了。但要离出奇高大的身形

马上让庆忌从错觉中回过神来,于是他站起身,上前告诉要离他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

  要离上下打量着这个传说中奔跑起来连飞矢也追不上的庆忌,发现他的下肢的确如要离想象

中的一样,修长得象两支湟竹,而且走动时充满弹性,只有蚱蜢一类的昆虫才有这样的特征,所

以要离据此怀疑庆忌身上的肌肉组织并非完全是由红肌和白肌组成,也许里面还掺合着昆虫肌肉

组织里某些蛋白胶原体,才使得他能一跃达到传说中的五百里之遥。

  吴王阖卢的暴虐我早已听说了,先生的妻子被他杀害后,尸体还被当众焚烧示众,这样的深

仇大恨连我这么一个外人都要为之动容,更何况是你要离先生本人。庆忌说到这里,咧嘴笑了一

笑,要离看着他蚱蜢般狭长的脸上有嘴咧开,第一反应就是下意识地去寻找他口腔里有无昆虫帮

助收罗食物的两根精白软须,结果要离只找到两排下缘锋利的牙齿,象是用蛇的颌骨做成的两副

锯子。

  先生只身潜逃而来,还是不幸中之大幸,从此你我联手,等今后羽翼丰满,杀妻之仇必将指

日可报。庆忌说到这里,忽然关心地问道,听说先生的一只手也被阖卢他们给砍断了?

  要离伸出两只完好无暇的手给庆忌看后,回手从腰间解下手提电脑解释道,最近由于总是用

一只手拎着它,即使吃饭如厕时也不离开它,所以就有人误传我肯定是断手后接装了一把手斧。

  哈哈,乡下人就喜欢搬弄是非。庆忌笑完,见要离没有跟着他一起把嘴咧开,便带些掩饰地

把手向不远处树林里一指,示意请要离和他一起坐进他来河岸边乘坐的马车里。马车旁站立着早

已恭候多时的卫国骑兵,他们见主人接到客人了,就立刻拉上辔衔准备回城。

 


  显贵的马车在前面开道的骑兵后面笃笃地运行着,庆忌早就识趣地把嘴闭上,两人都若有所

思地看着各自车外的风景,只不过庆忌的脑筋里似乎有无数的琴柱草在漫无边际地开放着,把他

以往一向清晰的头脑暂时淹没在植物的气息里,而要离的思维却固定在太阳那木偶似的下降运动

上,两眼眨也不眨,让阳光直射入他眼球的底座。要离注意到此刻木偶戏正演到太阳停在西边四

十五度左右的斜角上,它在那里不自觉地来回原地微微地颤抖,偶尔隔了许久,它才用足气力般

地往天边坠落那么一小格。然后它就又停在新的那格地方里,来回微微颤抖。

  这个场面让要离回忆起他是曾经经历过的,那时他是与伍子胥坐在一辆马车上,如果没有记

错的话,时间正好是下午三点,想到这儿,要离诅咒了下时间,便顺便看了看表,这一次手表指

针又正指向下午三点,无奈之下要离扭过头来,对着也正好扭头过来还没现出宽慰笑容的庆忌问

道:一个意识到自己是道具的道具是不是还是道具?问完要离就又后悔了,这句话问他庆忌纯粹

是个浪费,应该问的那个人,是两千多年后在金陵大学会堂里站在他旁边的那如李斯特般的基督

徒。

  但这次要离判断错了,他低估了庆忌的智力。庆忌微微一笑,把宽慰的笑容释放出来,当头

脑里无穷无尽的琴柱草消褪殆尽后他说道,一个意识到自己是道具的道具是不是有条件回答出你

刚才提的问题,即意识到自己是道具的道具是不是还是道具?如果这个道具对此问题没有回答的

条件,那么,这个问题对这个道具而言,就是无意义的,当然,对这道具无意义并不等于说对道

具的制造者也没有意义,我甚至以为,对那个道具的制造者而言,这个问题是很容易回答的,如

果这个世界的确是由道具制造者和道具来组成的话。

  要离楞了半晌,他发现庆忌是第一个用这样的方法来取消这个问题前设之合法性的人,那些

理性基督徒走得最远的也不过是用语义学悖论来作出回答,但他却是在试图用形而上学的分层法

来解决之。许久要离才迟迟开口道,看来你要成为我的朋友了。要离说到这儿,及时把头别了开

去,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避免了本来随后会看到的庆忌笑呵呵时露出的那副锯子般的牙齿。既

然会成为朋友,我就告诉你我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免得你以为我喜欢捣弄斯芬克斯之谜,呵斯芬

克斯是个蛮荒地带的一只妖怪,不谈它了。本来这个关于道具的问题只是藏在我的心里,虽然与

你同座一辆马车有让我似曾经历的感觉,但这还不至于让我又一次把这问题冲口问出。事实上,

是我上岸前,我在水里遇到尾生了,当时我的头撞到了他的身体,于是我醒了过来,看见他抱着

桥柱立在那里泡着,象一大团死去的海绵。

  所以,你触景生情,意识到尾生不过是信用的一个道具?庆忌见要离不说话了,才接口上去

  是,我不知道他在最后死去的一刻,有没有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信用的一个道具?

  这我知道,他意识到了,而且早就意识到了,甚至他走得更远,你知道么,他反过来把信用

当作他的道具。

  你如何知道?

  当水淹没他眼睛的一刻,我从他的平和目光里读懂了一个自杀者的想法。尾生是个极其具有

天赋的人,他为什么要去自杀我不知道,但自他告诉我他所等待的那个女子是他的一个虚构后,

我就渐渐明白他要为自己的自杀寻求到一个完美的包装,在这个计划里,他这个道具通过自杀成

了主人,而靠先天来支持的形象庄严的信用反而在他的死里沦落成了道具。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尾生所到达的深度,将不在李耳之下。

  是的,只是尾生做得比李耳更诡秘难解更不可思议且更奔放狂野,所以一般人也就只有在他

的信用包装前参观浏览的水平,毕竟嘴上说说道可道非常道要容易得多。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理由怀疑李耳和尾生正好反过来。

  怎么说?

  尾生的思想深度超过了他的语言深度,而李耳很有可能正好反过来。

  哈哈哈哈,好,等到你我大事一了,就到函谷关那里去走一遭,咱一起 会会那个李耳,看看

他是不是真的是反过来的,哈哈哈哈。

  要离回过头来,开始接受他这个朋友满口的锯齿,三点多的太阳光线斜着射进车内,有几缕

就挂在庆忌的下排锯齿上,锯齿尖端向上轻易捅破了轻薄易脆的光线,露出的牙釉上残留着光线

的一些残迹,在那里发着点点灿黄的光芒。要离感觉到自己的眼圈上划过一轮灼热的火苗,这火

苗不仅和这三点多的阳光一样有着灿黄的光泽,还另外捎带着些湿润的气息,在他的上下睫毛上

氤氲着,象是几家农户的炊烟带着柴禾燃烧的味道在夕阳下欢快升起。

  晚宴的丰盛让心情本来就有些愉快的要离更是开朗了起来。他虽然还在意着各类青铜器皿,

但其大块朵颐的姿态不输在场的任何一位。庆忌则自打他父亲被阖卢派去的刺客专诸杀死后,就

没有象今天这么开心过,他吩咐下人把酒一缸一缸地送上来,然后与几员武将一起,把酒尊之类

的盛酒器皿全撸在一旁,就互相口对缸地拼起酒来。

  要离也没闲着,他今晚喝的酒虽然比庆忌他们少些,却也少不了多少,除了几个文官,大多

数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开始大起舌头互相胡侃。不一会儿,庆忌看见要离还坐在位置上,就提着

个未开过封的酒缸,晃悠悠地走到要离面前。

  我和你,还没斗过。庆忌说一句话,人摆了三摆。

  谁和我斗,必输。由于要离是盯着庆忌的眼睛说的,所以要离的眼珠也跟着庆忌醉熏熏的脑

袋左右摆了几下。

  胡说,我们来,比比。

  要离没有再说话,只是呼地一下站起,一身的酒气把宴厅里的油灯给激得猛然亮了好几倍。

他没拎电脑的右手抓起身边一只未开封的酒缸,就大步往帐外走去。

  来,庆忌,我们在外面各自摆上五十坛,看谁最后是躺着看月亮的。

 

 

  在各自饮了十坛之后,庆忌和要离都双双躺倒在了地上,庆忌的脸白得发紫,要离的脸红得

发黑,他们眼中的月亮则圆而又圆,象夜神披风领子上唯一的一粒黄金纽扣,在夜云穿梭的天空

上定住纱洗般的披风,不让它随夜风飘零而去。

  要离躺在地上,让结实而暖和的大地作他最厚重的大床,他能感觉到在同一张大床上,还躺

着他的朋友庆忌,庆忌看着天上,让光滑而清凉的天空作他最轻薄的大被,他能感觉到在同一张

大被下,还躺着他的朋友要离,要离想如果我不是为了要杀死他我就不可能有机会和他同榻而眠

了可见人之机缘与人之常情往往互相抵牾,而庆忌则成了这抵牾的附身,庆忌想如果他不是为了

要杀死阖卢就不可能有机会和我同榻而眠了可见人之常情与人之机缘往往互相交合,而要离则成

了这交合的附身。要离枕着地开口道庆忌万一哪天你我成了敌人你就不要再把我当朋友了,庆忌

望着天半晌不说话,突然他一下子坐起来说要离,即便万一哪天你我成了敌人我还是把你当作朋

友。庆忌说完这话就开始琢磨着这话的真假,可他无论如何琢磨也猜不透自己的内心究竟在想什

么。要离听了他这番表白心里也没有什么感动,因为既然是作为朋友,那么朋友的一切反应也都

是属于自己的,既然是自己的,就没有必要假惺惺地自我感动一把。要离站起来,看着坐在地上

的庆忌,月色下的草地象一匹浓绿色的厚呢绸缎,黑色条状的草叶印花在上面随风而染,庆忌象

一只醉眼朦胧的蚱蜢在草地里整理身体,鹰隼似的眼睛里分格出大量的复眼网膜,在白得发紫的

狭长面孔上闪烁着碧绿的荧光,他跟着也站起身来,个头比要离还高出半个脑袋,修长的双腿笔

直插在草里,使他整个人形看上去象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哨岗。要离看着他张开双臂开始在草地上

绕圈奔跑,优雅的身姿象是仙鹤在奔走求欢,他身上的白衣有羽毛般轻盈的质地,在他曼妙的身

后恍忽飘动。庆忌边跑边从胸腔里发出仙鹤的鸣叫,他故意挺鼓起胸膛,让要离看到他胸部长有

鸟类一般的龙骨突。他让自己的肺叶完全打开,象是打开了所有房间里的所有百叶窗叶,在他感

觉到身体渐渐飘飘欲仙的一刻,他奔过来正好拉住了要离的手。要离看着他足不点地地向自己奔

来,不由伸出右手握了上去,当要离跟着他把自己的步速提高到周围气流都被摩擦得有些发臭的

时候,他看见自己已被庆忌带向空中。

  捷若庆忌。这是要离当时来得及让满脑袋学识处理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是中国传说中一直

反复出现的,现在它突然奇异地亮起,又电光火石般地暗下。之后,在天空上那只黄金纽扣所散

发出的黄金网线的提拉下,要离就不再思考任何东西,他唯一在感受着的,是自己这条海洋深处

的抹香鲸,正在把自己全身黑色的重量,都托付在这黄金网线下,而庆忌这头来自北冥之海的巨

鸟,正爪勾着网纲,带他向着北方而振翅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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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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