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 第一回

第一回:绝。绝大师。

(一)

  我忽然想起来,很多年前我的名字并不是绝大师。绝大师,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名字,人们只是这样称呼我,绝大师,语气中有敬畏和疏远。我记起来了,在我小时候,人们叫我小野狗,当然小野狗也不会是一个人的名字,这也只是一个称呼。我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那时候,有很多的小孩子出生,有更多的人死去,养活一个人很不容易,村里的人数一直在减少,人们脸上愁云惨淡,唯一的办法就是再生,然而贫穷,饥饿和疾病那么容易就可以置人于死地,更何况是赤裸裸的来毫无抵抗力柔弱的孩子。一个贱名,以一个贱名去称呼一个孩子,比如说小野狗,渴望一个孩子可以活的像一条野狗一样富有生命力。我就是小野狗,我儿时的伙伴是石蛋,狗娃,我们获得了一个这样的称呼,然后在这样的称呼下茁壮成长。饥饿并没有让我们死去,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吃的,之后,所有的孩子都长成那样一副模样,挺着个大肚子,两条瘦若干柴的腿,这是一种病,饥饿的人们很容易得的一种病,然而我们仍然没有死,我们活了下来,并丧失疼痛。

  灾难首先是以盛宴的方式到来。干旱,长时间的干旱,土地一片片的龟裂,龟裂的过程是迅速的,一败涂地,然而那样的景象却并非十分震撼人心,因为没有风,没有雨,我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两个字上:饥渴。连草根树根都已变焦,树木因为树皮早已被我们剥食,没有可以抵挡蒸发的东西,也已死去。所有的生物都在死亡,死亡是正在进行的庞然大物,所到之处,无人能挡,村里已经有很多人死去。父母去很远的地方寻水,由村长安排,每户人家每天只能分到一小桶泥浆水,就是这么一小桶泥浆水,对着它,我还得强按捺住冲上去一饮而尽得欲望,因为父母还算计着要给田地里得那些禾苗一勺水,迟迟不肯放弃,如此固执,固执让我觉得难以理解,难道他们看不出那些禾苗是怎么样也抢救不回来的吗?和上苍拔河,人们永远不会是赢家。

  之后蝗虫飞临,蝗虫是分批到来的。当第一批蝗虫来临的时候,于长辈们如临大敌惊恐表情相对的是我们这群孩子的欣喜若狂,我们捉来蝗虫,成串成串的烤着吃,富有蛋白质的蝗虫相比我们曾经咽下去的树皮草根,甚至是土,滋味之妙自不待言,这是我们孩子的盛宴,我们喜不自禁。

  这同时也是蝗族的盛宴。成千上万的蝗虫从别处跋涉前来支援,连绵不绝,它们的翅膀鼓动着,它们的后肢强健发达,它们看上去如此健康,气势又是如此的恢弘,抬眼望去,满是黑压压的一片,无数的蝗虫在吞噬我们的长辈从自己嘴里抠下水去浇灌的禾苗,那声音即使从远处听也清晰可闻。

  没有退路,没有一线生机。天若绝人,手腕是如此的熟练有效。

  年迈的村长扑到田里,嚎啕大哭,他挤出了此生所剩最后一丝水份,之后变得疯狂不可理喻,他抓起蝗虫往自己的嘴里塞,活生生的蝗虫,他塞了满满一嘴,扑到在地,抬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在他的头顶上,蝗族仍然掌控大局。

(二)

  此时,夏季将过,秋季日近。我们将不得不面对官府差来收租的人。我一直很害怕那些穿着朝廷制服来收租的人,甚至在那么一瞬间,对他们的恐惧,超过了对饥饿的恐惧。我远远的躲在柱子后面。收粮?怎么可能,粮仓里所剩的米已经无法使我们一家人糊口度日了,哪里有多余的粮食上缴?交不出?怎么办?我看着哭泣着下跪求饶的母亲,以及被他们拖走的父亲。

  母亲毫无主见,只有去村长家哭诉。村长已疯,村长的儿子在此时显得聪敏具有判断力,值得信任。

  是的,对我们农户来说,土地就是我们的一切,但是今日,我们若再不肯放弃土地,我们就将死于土地。我们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开这里,去别处寻找可以生存的土地。母亲不懂,可是村长的儿子是读过书的,读过书的人明白大道理,母亲的智慧仅仅限与此。更何况,以她之力,救出父亲是完全不可能的,那么只有赖于别人的安排了。

  半夜劫狱。村长的儿子领着村子里剩下的男人,一起去劫狱。他们点着灯笼上路,红的烛光在那样暗的夜里,强度有限,照不出一片光明,反而融入夜色里,我心情复杂的看着那些红点点渐行渐远,希望他们此去能够回来,并且带回我的父亲。

  父亲被救了出来,连带还有一同被捕去的七人,石蛋的父亲死于狱中,这么快,昨天见到石蛋的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他是一具尸体,尸体是没有价值的,那具尸体就在狱中继续腐烂发臭,变成一堆白骨,谁都无能为力。然而我们的牺牲也不少,有三人死了,两人被抓捕。策划第二次劫狱是不可能的。我们只有逃离。

(三)

  那时候我十四岁。我清楚的记得,逃离北方投奔南方的那年我只有十四岁,十四岁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周围的一切都是熟悉的,去什么地方赶集,到陈二叔家打一把菜刀,买豆腐要去赵家嫂子那里,修葺屋子请大伯和黑老三来帮忙,从来没有想过改变,这是我熟悉的世界。然而十四岁那年,我和我们全村人背井离乡,一路南下,要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从头来过,我们熟悉的这块土地我们已经无法靠它讨生活,我们被它抛弃了,就只有抛弃它。

  清理出各家粮仓里所剩的粮食,所剩不多,但是这是我们唯一的依靠,我们背着我们那不怎么可靠的依靠上了路,一路仓惶南下,南方有我们希望,在南方,气候四季湿润,我们将种下禾苗,粮贯满仓。

  在路上,母亲死了,死于自杀。因为粮食不够,所以她在半夜偷偷离开我们,寻了一棵树,系上一条绳子,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等清晨我和父亲寻见她的时候,尸体已经冰冷。如此简单的智慧,只要她死了,就少了一张要吃饭的嘴,把那少得可怜的粮食留给我和父亲,她的儿子和丈夫,我们就可以糊口度日,活下去。

  看着母亲冰冷的尸体,我没有哭。那个时候我的心里是空荡荡的,似乎大脑被挨了一下重击,像是我身体一部分从此远离我,我看得见它们,可是凭我怎么掂起脚努力的探出手去,都没有用了,我握不住它们,它们是白色的,柔软的,在空中飘啊飘啊,四处逸去,没有了实体,像烟,这烟最终也散去不见。事后我哭。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有一个人死去了,而这个人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在这个世上了,我的母亲死了,我想了很久,一个念头我想了很多遍,才慢慢的传遍了全身,一开始觉得冷,我很冷,我的母亲再也不在我身边,然后才是痛,不是锥心刺骨的痛,而是感觉用一把粗糙的沙子在心上慢慢磨,慢慢磨,用一种缓慢的手法撕裂一块布,慢慢撕,慢慢撕,我的母亲死了。

  (四)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干旱。空气里的气味是潮湿的,粘糊糊的。再走过去,就是雨,很多很多的雨水,我这十四年从来没有看过如此多的雨水。我这才知道,这个国家,从南到北,雨水是如此的分布不均。

  我们在一处停下了。这是在山区,人们在山坡上栽种粮食,有大片大片的土地荒废着,还没有人去开发,雨水充沛。从干旱里刚刚逃出来的人,看见如此多的雨水差点感激涕零,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停留了下来,在一个村子旁边,寻来木料搭一个棚子,准备等雨季过后就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实现我们的新希望。

  我们比邻的这个村子姓氏是董,他们彼此之间熟稔,就像我们在北方那个被干旱淹没的村子一样,我们一切都要重新开始,很多人在这场逃亡中死了,如我的母亲,有些死的心甘情愿,而有些一直贪恋着生,他们死的并不心甘情愿,他们的尸体来不及被好好安葬,他们的魂一路上跟着我们来到南方,我们在野外露宿,寒冷让我在半夜醒来,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他们坐在离我们不远的石头上,坐着,坐着,天亮就散去。石蛋死了,因为他的父母都死了,他成了一个孤儿,孤儿容易被遗忘,逃亡中谁都来不及顾及别人了,我一直梦见他,他来和我说,那次我们打赌他不能从毛地主那里偷来一个红薯上,结果我输了,他还是给偷来了,虽然结果是给发现,并被狠狠揍了一顿,我输给他一个玉米棒子,我还没有给他,他追着我要,他每天晚上准时来入我梦。

(五)

 三年后,我们的新生活开始慢慢起色。南方和北方如此的不同,这里没有干旱,四季雨水充足,山是青的,河里和沟渠里的水常年奔流不息。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新任的皇上昭布天下,在这五年里私田将免租。一切都在慢慢好转,时间是一个好东西,它将伤口仔仔细细的缠绕好,只要不去牵动,就不会痛。石蛋依然来入我梦,可是他也渐渐忘了我欠他一个玉米棒子的事情,我们在梦里一起携手回到北方,我们在那广袤的土地上游荡,寻找一切可以吃的东西。

  我很少梦见母亲,为了我和父亲把自己的脖子套进绳子里的母亲。只有一次,我梦见她,梦里的母亲没有模样,但是我知道那就是我的母亲,一下子,我沉默了下去,母亲的眼神温柔并且悲哀,我看着她,我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大地突然裂开,水从四面八方,从地底下涌了出来,耳边是汹涌的涛声,妈妈,妈妈,我追赶着,然后潮水突然退去,母亲的眼神突然变得不再温柔,那里面缠缠绕绕着诡秘,母亲的脸也变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长得很像我的人,他的眼神里满是嘲弄,他对我说,你还活着,活着很好吗?我惊恐的看着他,我问到:你是谁?他眼里的嘲弄越来越浓:你不记得了,你忘了吗?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来他是谁。

  他是我的孪生兄弟,我是他哥哥。他死于一个月,曾经我们同在母亲的子宫里吵架争执,我们一起争养分,他总是输给我,他天生羸弱,后来我们出生了,因为他有天生的心脏病,常常突然无法呼吸,晕厥过去。这样的孩子活不长久,一个月以后,父亲和母亲果断的决定把他淹死在水盆里。

  你还活着,活得很好吗?我从梦里醒来,一身的冷汗。

(六)

   熟悉一个地方三年的时间或许已经足够。我开始慢慢熟悉这里,熟悉这里的季节变化,熟悉这里的山山水水,熟悉这里人们说话的口音熟悉我们旁边的这个村子,他们和我们在北方的时候一样井然有序的生活。或许是因为我年轻,年轻人对熟悉新环境都是很快的。但是有些人,如我的父亲,却怎么都不适应。每到季节转换的时候都会生病。感冒或者是其他的,三年了,他一次一次的生病,并且拒绝吃药,我怀疑他在享受生病的这一过程,他享受着他对北方的怀念,用生病这种方式来亲近他的童年少年和中年。

  一个人若要改变,三年是不是也已足够?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男孩,我十七岁,应该可以称呼自己是男人了,男人,我的肩膀变的宽阔,我的身子看上去也结实很多,我是田里劳动的好手。如果是在北方,十七岁甚至可以考虑结婚生子了,只是母亲死了,而我们又是新迁至此,于是这件事情没有人提起,我是沉默的十七岁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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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夏季到来了。七月初,雨下的绵长,天气却是闷热,空气里的湿气太重,就像是在人的呼吸道上蒙了一层纱,每一次呼吸都不够淋漓酣畅。汗,无时无刻不在挥发,湿气粘在皮肤上,每个人都变的沉重。

  每到傍晚的时候,董村的孩子们都在河里嬉戏。他们在河里追赶,逮螃蟹,捕小鱼,他
们看上去如此的快乐,我坐在河滩上,远远的看着他们的快乐,却从不参与其中。

  一开始,那些和我一样南迁至此的孩子们也都是远远看着这些本地人的欢快。慢慢的,三年,已经足够让他们也会识水性了。他们潜入河里,在本地人的下游欢快的游着。

  只有我饱受奚落。因为我从来不和他们一样在人前暴露自己的身体,将自己浸泡在水里,我知道那会很快乐,但是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我只是每天去河里提两桶水,回家洗澡。

  事情开始变的荒谬。一日傍晚,我远远的在河滩上坐着,无聊的捡一些鹅卵石往水里扔,那天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闷闷不乐,以致所有的鹅卵石都没有落进水里。旁边是哄笑,老话题了,那个大个子不会游泳,根本就不敢下水。

  无聊是吧?是的,很无聊,我慢慢的起身,离开。

  夜色慢慢笼罩了下来。我喜欢夜,夜让人们什么都看不见,我在所有人都是盲人的世界感觉安心。我去河里提水,准备回家洗澡。

  然后我看见了她。我认识她,董三老爷的小孙女,他们家在董村的权势很大。那一年,她或许是十三四岁吧。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但是,我什么都没有问,我们并不认识,我知道她是谁,未必她知道我是谁,我是谁?一个背井离乡逃到这里的外地人而已。

  提了水,我准备离开,然而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有该死的好奇心。她拦住我,她说:喂,大个子,你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游泳,他们说你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又如何?我懒得和她纠缠,索性应了她:是,我这个人笨手笨脚的,不会游泳。

  然而被宠坏自我感觉良好的小女孩不肯就这样放了我,不会可以学的!你从来都不学,怎么知道自己不会。

  我很笨,学也学不会。

  女孩脸上的表情桀骜,我哥哥告诉我你不游泳,是因为你不敢在我们面前脱了衣服。

  我一怔,继而变得恼火,你哥哥是谁?他凭什么知道我的事情?既然你哥哥这么聪明,你还来问我做什么。

  我哥哥说你根本不敢在我们脱光衣服,因为你是一个残废,你的两条腿不一样粗。

  字字句句敲打我心。因为你是一个残废,原来真相并不难以洞悉。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孩子,面前这个女孩子有珍珠般肌肤,圆圆的眼睛,多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即便她现在只有十三四岁,可是从她嘴里面蹦出来的话,因。为。你。是。一。个。残。废。

  她还在说,你不敢反驳是吗,哼哼,我哥哥说得果然没错,你天生就是一个残废。没用的东西!

  我忽然想到,在那么一群小孩子嘲笑我不会游泳的同时,已经有那么一些大孩子早就洞悉了真相,他们的眼光里有恰到好处的嘲笑,然后他们一开始娱己,但是很快的,他们觉得这么一个消息的娱乐性应该和人分享,才会越来越有趣,然后所有的男孩子都知道了,那个从来不脱衣服的大个子是个残废,有些人洞悉了全部真像,有些人辗转听说,虽然不太明白但是也为分享了一件趣事而变得激动。最后,连女孩子都知道了。

  我变得恶毒,在这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面前刷的一下脱了自己的裤子,我看着她,对,我就是一个残废,现在你可以看了,你是否觉得满意了?

  女孩子尖叫起来了,她连连后退,喊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你要是敢过来,我就去和我哥哥说。

  哥哥,又是她的那个哥哥,那张因为和人分享了关于别人残缺而变得快乐的男人。我冷笑。自尊已经扫地了,不是吗?我慢慢的弯下腰去,拾起自己的裤子。

  这个时候,我听见了扑通一声,那个女孩子因为连连后退,一下子没有踩稳,掉下了水。

  我没有去看她,转过身,准备离开。我听见她在水里用力的挣扎,挣扎什么?他们董村的人不是都很会游泳吗?这时候我听见虚弱的叫声救命,救命啊。这才想起来,董村的人都会游泳。可是董三老爷的孙女岂是别人?

  我惊恐的回过身,看着那个小小的人很快再也无力挣扎,看不见顶。

  (八)

  我在十七岁的时候杀了人,我从此是一个杀人犯。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都在渴望忘记那天晚上,然而正因为渴望忘记,那天晚上频频出现,从来都不曾淡漠下去。终于回忆的越多,我的心越来越平淡,于是更多的细节就浮现出来了,关于那天晚上的月光,那天晚上的河滩,那个女孩子和那天她穿的衣服她挽的发式。那天晚上有很好的月光,把一切照的都很清澈,河滩上泛着白光的鹅卵石,穿着白色衫子的女孩,发簪斜斜的歪在了一边。我不再渴望忘记,后来就真的渐渐不再想起,它一直沉在那里,偶尔我有兴致就把它从回忆里翻出来,就像春天的时候把棉被翻出来放在太阳地里暴晒一样,我可以手持一杯波斯来的葡萄酒一边慢慢回忆往事。

  任何人都可以变的心冷,只要你的生命中再也没有什么让你感觉害怕的事情,你会变的无所谓,把所有的事情看轻,无论是谁的死亡,无论是怎样的死亡。

  我永远的轻视这个词:内疚。多么可笑的内疚,其实只是因为害怕被报复,只是在自己犯过错的时候原谅自己安慰自己,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了,我很内疚,我已经内疚了,上天该不会再惩罚自己了吧?

  成为绝大师以后,我变的不害怕任何人,也不害怕天。不害怕命运。命运是一个定数,它来不来它要怎样都没有关系了。

(九)

 在那个女孩子被水淹没之后,我一个人走回家。我记得自己思绪很乱,到了家,父亲问我怎么打水去了这么长时间,桶怎么也不见拿回来了?我什么都没说,走回自己的房间。

  酝酿了好久的暴雨在半夜终于来临。

   于雨相随的是风,风用力的摇着我窗前的榆树,雨敲打着窗户。我躺在床上,双手紧紧握着汗,身体紧绷着,在闪电照亮房间的那一瞬间,我看到屋角的一只蜘蛛正在吞噬它的猎物。我感觉自己的胃正蜷成一团,再一道闪电照亮屋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不停的颤抖,我惊恐的发现自己的肌肉正在抽搐,它们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我。

  雨至半夜,依然是令人无法触碰的低气压,就像高手决战之前的对峙,周围的空气成了固状物,我是全世界的焦点,所有的空气全部向我涌来,它们堆积在我的身上,往下沉,往下沉,我是一个百发百中的靶心。

  我冲出屋外,不可抑制的开始呕吐,雨水狠狠的敲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睁不开。

  我听见父亲的身音在我身后响起,发生了什么事?

  那一刻,我自以为的成熟全部崩塌,我抱着父亲,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稻草,紧紧拽着不肯放。此刻,父亲是我的救命稻草。在轰隆的雷声中和淅沥的雨声中,我对我的父亲说,爹,我杀了人了,爹爹,我杀了一个孩子。

  我尖叫,为什么我是残废,为什么会这样?

  父亲将我的头揽入他的怀中,他的身音听上去顿时苍老了很多,他说,你记得你的孪生弟弟吗?你有健康的心脏,但是他没有,他有健全的四肢,你没有。你们两个从肚子里面就开始争。我和你妈妈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为什么老天不给我们一个样样健全的孩子?我和你妈妈考虑了好久,才决定牺牲你弟弟……心脏不好的孩子一定长不大的,可是你,仅仅是两条腿不一样粗细,我们想不会出问题的,没事的,所以我们留下了你……”

  我的身体自他的怀中往下滑,坐在地上,我绝望的哭喊,为何你们要留下我?为何你们要留下我,活着又有什么好的。父亲站在雨地里看着我,一动不动,爹爹,我杀的是董三老爷的小孙女,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的,爹,他们一定要我偿命的,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抬头看着父亲,父亲的眼神悲哀而又坚定。

  我和父亲一夜没睡,父亲对我说,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对别人说,明天要装得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那么晚了,或许谁都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的死亡,是意外,是失足,和谁都没有关系。

(十)

  第二天,我苍白着脸,不停的告诉自己,那个女孩子的死亡,是意外,是失足,和我没有关系,和谁都没有关系。

  雨没有停,并且越下越大,天色很暗。门外的美人蕉和夜来香散落在地,一片残红。

  我和父亲两个人呆在家里,我们惴惴不安,却又不敢有任何表现,我们想出去打听一下董村的动静,可是这么大的雨,谁都在家里呆着,这时候出门未免太不正常。

  外面的雨很大,可是一夜之间,我觉得自己已经失水如一截枯树根。我再一次的感觉身心全空是怎样的感觉,不同的是这次是因为恐惧。我坐在房间里不动,手里紧紧拽着什么东西,我不敢松开双手,就好像是怕一旦松开手,这段枯树根就会灰飞烟灭。

  雨慢慢转小,父亲去村长家了,理由是因为担心这么大的雨,田里的庄稼怕是要完蛋了。父亲一走,这间屋子立刻变得空旷无比,我什么都抓不住,两个人承担的空气压力再次全部压在我身上。

  我在紧张的等父亲的消息。

  很长时间以后,父亲回来,消息是,从昨天夜里起,董村的人已经开始焦急的寻找那个失踪的小女孩,他们已经在临近的村庄到处询问了,并且决定报上官府了。

  父亲摸出一袋烟,哆嗦着点火,我看出他和我一样紧张害怕。我和父亲,两个人坐在屋子的两个角落,一个不停的抽着旱烟,一个手里紧紧拽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物体。

  (十一)

  第三天,董村的人上门了。

  我和我的父亲强装镇定,父亲去给他们沏茶,端上来,他们推开茶盘说: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要喝茶。

  我的心跌到谷底,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

  父亲赶忙陪笑,并且在脸上挤出几分诧异来,问道:今日来此寒舍,不知道为何贵干?来人没有回答,只是仍紧紧的盯着我,说道,我们只是想知道贵公子前天晚上去哪了,不知道是不是去了河边,是不是遇上了我那个不成气的女儿了?

  我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在这个时刻,我居然分了神,我像是听到我的那个孪生弟弟坐在我的后边,用他那种讥诮的语气说,你这一辈子,要多少人为你而死呢?

  有三张脸在我面前闪过,一开始是一张酷肖我的脸,那是我的弟弟,然后是我的母亲,她的目光温柔而又哀伤,最后是那个女孩子,她脸上满是骄傲,然后变做了惊恐。

  你还活着,你活的很好吗?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是被什么指使,我抬起头,直视对面来人的眼睛,是的,这就是那个小女孩的父亲了,他们有着一摸一样的眼睛。

  我开始说话,是的,那天晚上我去了河边,见到了你的女儿。之后的话就异常顺畅了,中间没有任何障碍。

  说完了,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茶,一饮而尽。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了惊恐,是的,无所谓了,偿命又如何了呢?死了又如何了呢?活着就要不停的忍受,忍受别人给你的,命运不是你自己能掌控的东西,遇见什么人,失去什么人,怎么是自己能决定的事情?为了命运给的那丁点儿好运就开始感激涕零,我这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根本忘了这是身不由己的人生,我自己看着都觉得是如此的可耻。

  我很平静,因为我再也没有期待,我不再指望命运给我一顿丰盛的盛宴,而草皮树根的日子本来就是要不要都无所谓的。

  我情愿为自己选择厌食而亡,也不愿意被别人饿死。

(十二)

  可是事情出乎我的意料。

  在我自以为看穿了命运从此可以抛弃了命运的时候,命运再次在我面前显示了他的强大,他再次狠狠的嘲笑了我。

  事情本来是应该这样发展的。我认了罪,他们把我交给官府,官府判了我的罪,我只要静静等待行刑的那一天到来就是了。

  可是在这本该顺利成章的事情当中,我忘了考虑我的父亲,我相依为命的父亲。

  血瞬间就喷了出来,我的父亲动作的太快,就像是预谋一样,那血幕,瞬间把所有的人都笼罩其中,红色的雨纷纷。

  那把刀还在父亲的胸口,他对着董老爷说:董老爷……,行行好,放了我的孩子吧……我代他死了……他的娘死得早,把他托付给我……我不能让他死,我不能对不起他娘……”

  事情变的太快,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鸡。父亲转过头,准备对我说什么,可是他最后的一口气已经撑不下去了,头一歪,就这样死在了那么多人的面前。

(十三)

  第四张脸是我父亲的,他的脸笼罩在一片猩红色的血幕之中,他脸上的表情幸福而又决绝,就像从容赴约。

(十四)

 大雨再次汹涌而来,气势汹汹。这是一片关于雨的世界,屋子的木梁是潮湿的,里面有很多小洞,有很多虫类居住其中,下雨,蜘蛛结网,下雨,蚂蚁搬家,我发现所有的蜘蛛全部跑到我的房间里结网来了,所有的蚂蚁都在我家居住,他们每天慢慢碌碌,我仔细的观察它们,蜘蛛们等不来一只撞到它网上的昆虫,而蚂蚁们每天早出晚归,它们在我的屋子里浩浩荡荡的游荡着,可是还是寻不着食物。我不忍心看它们如此痛苦,于是有一天,我烧了一大锅热水,将沸水泼向那些可怜的蜘蛛蚂蚁。

  墙壁上也是粘粘湿湿的,灰绿色的霉菌往上蔓延,我用指甲一点点锉去,可是我的速度赶不上它蔓延的速度。赶不上就放弃。

  每到夜里,一种叫做蜒蚰的软体动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爬出,它们爬过我的床,它们爬过我的桌子,它们爬经的地方留下银白色的条痕。据说这种软体动物一遇盐就会化成一滩粘糊糊的东西,我没有试过。因为它们看上去太安详,仿佛和这个世界完全无关,又似乎它们和自己也没有任何关系,它们不在乎我打量它们的目光,安详的慢慢蠕动着。

(十五)

  一开始,我是我弟弟的凶手,后来我是我母亲的凶手,之后我是一个小女孩的凶手,然后我是我父亲的凶手,再然后呢?到底有没有最后?

  全村的人都和我犯了同一个错误,我们都以为来南方三年,已经足够熟悉南方。后来我知道错了,他们也知道错了,但是他们知晓的时间太短,知不知道都一样了。

  雨一天一天的下着,我父亲的尸体迟迟不得出葬,潮湿和高温使得尸体腐烂的速度加快了,我守着一具腐烂的尸体,那是我的父亲,现在他是一种气味。把尸体抬出屋外吧,有人这么对我说,我抬起眼,茫然的看着他。

  有一天,雨势不是那么大,于是村长提议趁此机会把父亲葬了。全村的人都去了,只是他们没有让我去,自父亲死后我一连串怪异的举动吓坏了我的村人,他们没有让我去,不去就不去吧,横竖是一具尸体了,一切都已经发生,无可挽回了。

  关于南方最后的记忆仍然有关于雨。

  河里的说不再是清澈的绿色,而变成黄色,水肆无忌惮的到处蔓延,它们涨了上来,吞卷了一切。

  我看见一座座落在河边的房子,水淹没了底部,然后很快向上攀升,于是整座房子都浮了起来,被水卷走,一个浪头打上来了,整座房子都没入水里,看不见一点踪影,在顺波流淌百余米之后,这座房子被抛上又一个浪尖,房子的瓦片已经没有了,有一个人站在屋梁上,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哭喊吗?浪声太大,听不清了。

  我忽然想起了我的村人,他们都还在我父亲的葬礼上。他们在这条河下游的一个河谷为我父亲举行葬礼,这里南方人的习俗是把死者葬于山上,可是我们村还保持了原来的习俗。
我发疯的冲去寻找我的村人,我要去告诉他们快逃,快逃,水已经涨上来了,不逃来不及了。

  我沿着河边的山往下游跑,我看见了我的村人,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们看到了滔滔的洪水向他们涌来,他们看得见,可是已经来不及逃了,他们睁着眼睛看洪水漫上来,没了他们的腿,然后将他们卷走。

  全村一百多人,无一幸免。

(十六)
  
  是的。没有最后,只有然后,然后之后还有然后。

  无数张脸,但是我记不起来了。我只记得饥饿,干旱,蝗虫,雨水,还有残疾。一个人不要背负太多的东西。

  往东走,往东走,一直到了九华山,地藏菩萨说,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我一无所知,慈眉善目的师傅看着我说,施主从远方来,脸上满是风尘,可要到此处小住褪去风尘?
一住就是很多年。第二年的夏季,我坐在寺庙的阶梯上,满耳是松涛声,我闭上眼睛,渐渐快要入眠,然而猛的一阵心悸,松涛声在耳里化作了洪水的汹涌。

  第二天,我遁入空门。

  很多年后,我成了绝大师。我的面色沉着,不动声色,熟读所有的佛文经典,我袈裟翩翩,身上沉浸了有藏香,很多更年轻的弟子盘着腿,垂目颂经。一抬头,我看见了地藏菩萨的脸,忽然发现他眼里沉淀着太多人间的悲哀,如何能够成佛?

 

未完===》第二回

 

作者:礼拜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