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 第二回
第二回:望。春望。
(一)
我很少回忆,但是过去的一切从来没有从记忆里消失,它们一直在那里。我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一朝一夕就形成的。就像溶洞的形成,需要慢慢的累积,然而每个人看见的只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看不见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但至少有一个人看见了,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我甚至能记得自己刚出生的模样,我知道别人不能。有些人关于自己的记忆是编造的,是道听途说的,但是我不是。我一个人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人在呼吸,在长大,在变化,和所有人一样,但另一个人不用长大,她没有模样,她一直在上空,她冷眼旁观,看着我从一个肉团长成现在的样子,她甚至知晓未来,因为她知道得太多,所以她变得轻佻骄傲,她看着我,眼里面都是轻蔑。
(二)
从一睁开眼开始说起。南方人的建筑,总是把屋顶盖得很高,不开窗,只用天井采光,房门很高,我的视线努力的攀升,才找到门的顶端,房间也总是狭狭长长的,房间里面的摆设很少,于是焦点只能落在房间最里面的床上,屋内的光线很暗,而那张床就是最阴暗所在。我睡在床上,我的身边是我的母亲,她闭着眼睛,或许她还没有醒来,但最大的可能是,她已经醒来,但是她不把眼睛睁开,她把眼睛闭着,以为这样就和世界断了关系,别人无法影响到她,她也影响不了别人。
天色开始慢慢的转亮,我闭上眼睛,装出熟睡的模样,我知道我的母亲很快就要起床了。果然,耳边一阵戚戚索索的声音,母亲正在穿衣服,等一直手伸过来为我掩好被子的时候,我知道我很快就不用再掩饰了,接下来就应该是母亲弯下腰去穿鞋子,然后是开门声,我睁开眼睛,光亮在门口闪了一闪,接着门又被关上了,昏暗再次侵吞了一切。
一开始,我很开心,因为我再次成功的玩弄了把戏,我装出的酣睡模样骗过了我的母亲,然后,无聊甚过那一丝阴谋得逞的快乐。
我复闭上眼睛,我企图再次索取睡眠,可是为何睡眠并不垂青于我?
(三)
母亲给我留下的印象永远是背影。每天早上她推门出去时候的背影,她在路口柳树下等待的背影。母亲的背影很好看,很难说那是怎样一种好看,她很瘦,瘦的就像春天来时飘飘荡荡的柳絮。很多时候,我都忘了她是我的母亲,我只当她是一个好看女子。
她并不像一个母亲。就算她竭尽全力,要求自己做一个称职的母亲,并且的确对我照顾周到,但是她仍然不像一个母亲。
她只是一个好看女子,善良的、柔弱的好看女子。她在最好看的时候嫁给了我的父亲,以为从此一生和这个人不离不弃。这一个好看女子,她的丈夫没有很多时间来看他漂亮妻子,有权有势的贵公子看上了他的漂亮妻子,于是就给了他一个罪名,让他锒铛入狱,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看到他的漂亮妻子。
然而母亲并没有就此改嫁,她一直在等,沉默的等待下去,不怨天不尤人,她是一个坚忍、死心塌地的女子。那位窥视她的贵公子很有自信,自信有一天母亲将无法生活下去,他在等母亲一天去投靠他。可是我知道他一定等不来这一天。自母亲嫁给父亲的哪一天起,她就全心全意的投靠了父亲。
我没有见过父亲,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已经开始蹲官府的大牢了。母亲经常会在长时间注视我以后,突然对我说起父亲。父亲的名字是赵树刚。在母亲的描述里,他是一个壮实、沉默、憨厚、纯良的好人,大碗吃饭,一头栽到床上就立刻入眠,从不失眠。是的,他是一个好人,只是我一直怀疑叫赵树刚这样一个名字的男人能不能懂得樱花只开三月,樱花的寿命只有一个礼拜。樱花娇美。
母亲的名字就叫樱。
我的名字是春望。父亲是在冬季的阴雨霏霏中离开的,我出生于次年三月。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看看?母亲托人给牢里的父亲带话。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等待盼望,甚至是迷信,迷信有一天他会回来,在春天,她给他看他们的孩子,看,我们的孩子都出生了,婴儿有粉嫩的肌肤、无知的眼神。像她也像他。
然而没有谁能控制流年。一晃,春望已经十多岁了。
(四)
日子过的细碎,平铺直叙。我和我的母亲,我们两个人,母亲去寻来一些手工活做养活我和她,所幸她做了一手好针线活,总有些有钱的小姐夫人们寻上门来,要求母亲绣点什么。所谓的生活不过是一天三餐的粗茶淡饭,所谓的生活不过是每天按时起床睡觉,所谓的生活不过是我们做所有人都在做的事情,生病了就请大夫过来搭脉去药店抓药,和村人一样,我们都认为开泰堂的药比祥和堂的药来得正宗,过年的时候我们按照习俗切豆腐干炒些肉丝,在年初一的早上吃枣栗,在年初二的早上吃面。
似乎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似乎过日子就是这么一回事。
但唯一和别人不同的是,这个家庭里没有男人,我的母亲没有丈夫,我没有父亲。
一开始,人们在背后纷纷议论我的母亲,他们骂我母亲是祸水,父亲就是因为娶了母亲才倒了霉,骂过了,他们开始等待我母亲改嫁闹出什么街头巷尾都可以传诵的新闻了,但是他们等了很久,我的母亲仍然没有提供谈资,于是终于,他们停止对母亲的窥测,把我们当作住在这个村子里的一个普通家庭。再见面的时候,他们的眼光不再带有那些暧昧不清的元素。
为了这一天,我知道母亲坚持了多久。就像作战,我们坚持到了最后一刻,虽然我们最后赢了,脸上汗流满面,偷偷的转过身擦去,心里面暗自庆幸。
(五)
十三岁那年,春天和所有之前的十二年的春天并无多少不同,樱花照样只开一个礼拜,近似于无的浅浅粉色,我的母亲仍然在盼望在等待在盼望,十三年了,她仍然满心虔诚,丝毫不绝望,把盼望坚持成了一种惯性。然而,和之前十二年一样的,就是我父亲仍然没有回来。
秋季初始的一天,我记得那天风很大,一路上风卷过路面上的枯叶。天气降温如此突然,一时间还没来得及穿上秋衣,仍然是单薄的衣衫,在秋风中瑟瑟发抖。有人骑着高头大马飞驰而来,停在我们的门口,来人翻身下马,穿着官府的衣服,我们惶惑,不知出了什么事。
来人带来了一个消息,赵叔刚也就是我的父亲,樱的丈夫即将出狱。
母亲手中的针一抖,有一粒血珠弹出。
父亲是当天的傍晚回到家的。很奇怪,在村口柳树下等这一天等了十三年的母亲居然从知道消息以后就一直在家里没有出去过。倒是我,按捺不住,不时的出去张望。
从黄昏的金红色落日下,从被风卷起的落叶里冒出了一个人。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衣服,花白了的头发,脸上沟沟壑壑里盛着愁苦,表情惴惴不安。
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但是那一刻我的遗传明显的告诉我他就是我的父亲。我飞速的跑回家,对着母亲大喊:“爹,爹回来啦!”
母亲突的站了起来,然后又坐了下去,眼里明显有眼泪在闪烁。
我躲在母亲的身后,不知道怎么和我这个没相见过的父亲打招呼。
小心的,轻轻的敲门声,一个声音问:“请问樱还住这里吗?”那声音里面太多的迟疑。
母亲拉开门,说:“你回来啦?”
一句你回来啦,没有抱头痛哭,没有一句埋怨,也不问你在那里面这么多年过的怎么样,没有说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们娘俩过的怎样辛苦。只是一句你回来啦,中间这十三年种种辛酸全部可以略去不提,等待可以略去不提,就像是这个男人不过是今天一早出了门去赶集,傍晚回家的时候贤惠的妻子迎上去说,你回来啦。
母亲的第二句话是:“饭菜都热好了,趁热吃了吧。”
于是一家人坐下来一起吃饭。和所有的家庭看上去一样,沉默的男人,体贴的女人,还有一个孩子。除了饭桌上气氛太沉默,可是菜是温的,人也是齐全的。难道之前十三年一切都可以不提?十三年来我没有父亲,十三年来他一个人睡在牢里的稻草上,十三年里女人天天早早醒了却闭上眼睛装睡,十三年来别的孩子不和他们的孩子一起游戏,可是现在这一家人坐在一起吃女人做的饭,这又是如何的情景?
父亲穿了十三年以前被抓走的那件衣服。出来的时候还给他,这十三年都没有穿过,可是衣服十三年不穿还是会破还是会褪色还是会烂。贤良的女人脱下男人的衣服,给它修修补补,一块块破烂的补丁缝在衣服上,太难看了,母亲拆了补丁,还是那么难看。
生活不过是缝在衣服上一块破烂的补丁,拆不拆,都是耻辱,都是恨。
那件没有颜色的衣服的颜色突然加深了,是一个圆点,然后那个圆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母亲将那件衣服收在怀里,默默的流泪。
(六)
不管怎样刻意忽略,然而痕迹是明显的。十三年来每夜我和母亲共眠,可是现在父亲回来了,父亲回来了,他睡哪里?或者是我睡哪里?
我贤惠的母亲继续装聋作哑。父亲不说话,十三年,或者他也曾无数次想象过回来是如何模样,一家人在一起抱头痛哭,诉说十三年里来的风风雨雨,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我母亲绝口不提,我母亲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的样子,只是迎上来对他说你回来啦,或许他还曾想过抱着自己的女儿仔细打量,看看女儿到底是像自己还是像自己的妻子,他或许还记得他的妻子托人给他带的话:“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你什么时候可以回来看看?”看看新生儿娇嫩的肌肤,怯怯的喊他“爹爹”,可是,女儿都已经这么大了,女儿躲在妻子的后面,眼神却没有一丝不安和胆怯,他伸出手想去摸摸女儿的头,才发现女儿都已经到他的肩膀,怯怯的是他干笑着收回自己的手。
夜里,于是我们三人睡一床。我一夜无眠,睁眼到天亮。不知道那两个心里面心潮起伏汹涌澎湃脸上却要装出一脸风平浪静的人怎样?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发现母亲的脸上抹了粉,还薄薄的涂过一层胭脂。不禁哑然。
开始这样的生活,父亲去野外找可以耕作的荒田,母亲仍然是做她的那些女红,只是明显烧菜花的心思多了,白菜也多了好多种做法。
我在楼上找了一块宽宽的门板,自己搬来砖,搭了一张床,铺上稻草,躺在堆了杂物的小房间里,决定不去过问我的父亲母亲,一心一意在小房间里看一本从旧货摊上找来的一本没有封面的书,书残缺不全,我也毫不介意。
十三年了,等了十三年,幸福生活就要开始了。我除了感动欢喜和满心期盼,我还能做何想法呢?有些不祥的念头在心头一晃而过,似乎日子不应该如此美满,我立刻惊恐的站起来,然后我反反复复的责骂我自己,一切都这么美好,我不安什么?
另一个自己轻蔑的看着我,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转身又睡去,可是我记住了她的眼神,那眼神说:“你就慢慢熬吧。”
(七)
秋季正式到来了。南方的秋季总是界限不明,一场雨,天气骤的冷了下来,于是一场雨接着一场雨,冬天便来了。
人们在田里忙碌着。年成不好不坏,人们的脸上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哀哀戚戚。收割完毕,田里顿时矮了下去,树上叶子落尽显得空空荡荡的,秋天总是萧索。
春天的时候我们什么东西也没有播种,此刻在一片忙碌中,我们家显得不合时宜。父亲已经找到荒田,计划着我们来年种什么种什么,我的母亲在一旁温顺的看着他笑着,频频点头,随我父亲一起憧憬,脸上的表情温暖之极。对于我和母亲来说,凭空掉下的这个男人就是我们最大的收获。
母亲肚子里又有了孩子。一天,她把我叫到她身旁,我好奇的把耳朵贴到她的肚子上,母亲笑得开心:“给你生个弟弟陪你吧?”生个弟弟?这是一个好主意,十三年来我没有什么小伙伴,邻家的大人教育他们的孩子,不许你和那个春望玩,她没有爹的,她的娘,哼。
于是我便极其盼望这个小弟弟的出生。母亲空闲的时候开始给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做衣服,我看着那些小衣服小鞋子很是惊诧,“这么小?”母亲笑意盈盈,“傻孩子,你生下来不也就是这个模样?”母亲比划给我看,“你生下来只有四斤六两,四斤六两啊,可小呢,嗯,还没有那根柱子粗。”
(八)
我坐在楼上走廊的美人靠上,院子里的梅花开了。十一月,下了第一场雪,我身上穿了狐裘,还是觉得冷。
我听见有人向我走过来,一个殷勤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小姐,这么冷的天,坐在外面会着凉的,我看您还是进屋去吧,老爷吩咐我煮了热汤给夫人喝,小姐,您要不要也盛一碗?”
我茫然的回过头,看着这个脸上堆笑的女人,大概有五十来岁了吧,是王家最得宠的下人。
她喊我小姐。是的,不过只隔了两个月,却已经物事人非。衣不遮体的我现在身上正拥了一件狐裘,现在我已经不是孤独成长中的赵春望了。我是王家的小姐,虽然这个小姐被隐秘的藏在了离王家很远的小村子里。我的母亲,她现在是王家少爷的一个小妾,看上去她很受宠爱的样子。谁都没有想到,在我已经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当年那个窥视她的贵公子居然仍然记得她。
那个人的名字是王宝年。已经到中年的人了,因为他的父亲还没有死,因此还是被人称作少爷,还是做少年时的打扮,还穿着青丝履,手上拿了折扇。
一天他就是那样走进我家的家门的。他笑得彬彬有礼。他看着我的父亲说:“十三年不见,你还是健康的很,看来那个吴县老爷对你还真是照顾得很,我真是惭愧有加啊。”
他转过身又对我说,“哦,这位就一定是春望了吧。”彼时他笑得一脸善意,他凑到我面前对我说话,“你多少岁了?十三岁了是吧,嗯,我记得了,当年你爹爹做错了事,被抓到牢里关着的时候,你还没出世呢。看看,现在都这么大了,你长得可真像你妈妈,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人。”
说完这些话,那张脸一下子就从我面前远去,我由衷的舒了口气。
我的母亲,漂亮女人樱此刻站在一边,绞着衣角,涨红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王少爷笑得心情舒畅,又对我母亲说:“我来了,你都不倒杯茶给我喝?”母亲只是从齿间挤出了几个字,“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肯放过我,放过我们一家?”
王少爷做吃惊状:“放过?什么是放过?难道我什么时候逼过你了?”
假的就像唱戏一样。此时我觉得应该给这位四十来岁的少爷脸上画了油彩脸谱,我们一家人不知所措,只看着这位王少爷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在戏台上唱着戏。这出戏的名字该叫什么?我直想笑。
王少爷环顾四周,叹了一口气,又道:“樱,看来你的日子并不怎么好过啊,看你现在的样子,我真是难过啊。”,又作恍然大悟状:“这样吧,不如你现在去和我过几天,和我在一起,总好过现在吧。”
父亲已经气血攻心,冲上去说,“十几年前,就是你,害得我们一家家破人亡,你现在又想怎样?”
我笑着看着屋子里的这些人,听着这些对白,这又是哪一幕哪一出?横竖我在这一场戏里只是配角,唱戏的人根本就不看我一眼,我是这一场景里最多余的人。我回到我的小房间,躺在床上,看蜘蛛结网。
母亲死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等我冲出去的时候,只看见父亲倒在地下,暗红色的血汩汩的从父亲的腹部流出。母亲退在屋角,捂着脸,那位王少爷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切都是静止的,只有血在地上流动,只有浓浓的血腥味慢慢在空气中绽开,像一朵花开。
我被这一幕击中了。过了很长时间,我抬起头,看着王少爷,平静的说,“是你杀了我的爹爹?”他一脸无所谓的回答:“是。是又怎样?”
我长舒一口气,“的确不能怎样。我和娘根本没有能力将你怎样,我们去报官,也根本无法奏效,你权势通天,我们赢不了。”
母亲抬起头,吃惊的看着我。
我继续说,“但是你想怎样?我们只是普通人家,无法于你对抗,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非要与我们为难。你杀了人,你照样每天晚上睡得香甜,但是我们不一样,你不觉得应该做出赔偿吗?”
“赔偿?”他看着我,吃吃的笑了起来,“你和我说条件?你果然和你母亲不一样。”
母亲吃惊的喊住我:“他是杀你爹的凶手,你在说什么?”
我兀自对他说下去,“你难道不觉得吗?”
他饶有兴趣的看着我,“你需要怎样的赔偿呢?”
“银子”,“我和我娘还需要过日子,你有许多钱,但是我们没有,并且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他看着我,脸上忽然冒出了隐秘的笑容,“这个简单,并且我还要你和你娘住到我的家里,只怕你们不同意。”
我看着他,脸上也露出了隐秘的笑容,“我会说服我娘的。”
(九)
父亲已经下葬,母亲始终不肯和我说一句话。
一天傍晚,她靠在门口看着远方,就像曾经靠在村口的柳树等着我的父亲回来一样,只是那时候眼里多少还有期待,现在那一双眼睛里面是空的。
我走过去,依着她坐了下来。她没有看我,挪了挪身体。
“娘,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但是留给我们选择的路并不多。”我知道她在听,于是继续说下去,“我们没有能力报仇,我们不是他的对手,你是知道这一点的。”
母亲开始哭泣,“是我害死你爹的。”我拍拍着她的后背,对她说,“不是你的错,这个世界,命不是我们自己的,是别人给的,要生要死也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这个世界背后有太多的手操纵生死,操纵命运,但是我们没有那么一双手,我们没有能力逼人绝望,没有能力致人于死地,娘,我和你都无能为力。”
母亲惘然的看着我,“春望,你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娘,痛苦于痛苦根本就是无事于补,不如我们活得开心一些。”
母亲愤然道,“我真是造了什么孽,生出一个你这样良心都被狗吃掉的女儿来,你果然和那个畜生一样,你真不亏是他的贱种。”
我一怔。
远方,落日不再刺人双目,只是红,彻心彻肺的红,红的就像是那天父亲倒在地下,那双伸出来染满鲜血的手,他向这个世界求救,可是谁能救得了他。我们的命都不是我们自己的。
母亲自觉失言,不再说话,只是呆呆的坐着,我和我的母亲,两个人在落日中并排坐着,谁都不说话。
我站起来,离开。
第二天母亲给我煮了一个鸡蛋,我看着那个煮鸡蛋,对她说,“你们那一代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没有兴趣。你和谁生了我,我也没有兴趣。你不用对我掩盖,我无所谓的,反正我现在就是这样一副模样,到底谁是我的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十三年来我没有爹日子也不就这么过了,从小到大,我甚至没有怎么生过病,你们是怎样的关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对自己笑,又有什么关系,谁是我爹,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什么杂种野种,又有什么关系,我这样一个孩子,我的出生本来就是不被母亲期待的,这又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个孤儿,又有什么关系。这一个我母亲为她失言而感觉抱歉的煮鸡蛋,这又有什么意义?我不用谁来对我感觉抱歉。
鸡蛋在地上滚动着,消失在墙角阴暗的角落里。
我走过去,对母亲说,“娘。我只知道这个世界上你是我娘,其他人和我都没有关系。”
(十)
我终于说服了我娘去投靠那个王宝年。我们搬走的那一天,背后收获了无数邻居的窃窃私语,收获了无数怨毒的目光。
我坐在马车里面,将这一切远远抛在了身后。
母亲并不了解为什么我会选择投靠王宝年。但是,这一切对她来说,都也已经没有了关系。这个世界这么大,只有我们两人彼此息息相关。所以当我对她说,除非一天我们和那个王少爷一样有权有势,我们将永远无法对自己的命运作主。她并不明白,但是她同意了,她不再对世人苦苦作出一副洁身自好的模样,她死了心,干脆和我一样破罐子破摔,别人在她背后议论什么只当听不见。
从此我被别人称作小姐。
(十一)
我茫然的回过头,看着那个王家最得宠的下人,别人叫她夏嫂,五十来岁,长得很胖,偏偏还画着浓妆,肉与肉之间藏了至少二两胭脂。我实在不明白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能得宠。
她依旧很殷勤的端了汤站在那里,对我说,“天气冷,喝碗热汤吧。”
我接过她手里端着的汤,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炖的,颜色很奇怪,显得很混沌,喝到一口,味道也很奇怪,还带了一丝腥味。我也没有问她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做的,自从到了王家,我吃
过无数之前从来没有见过的无数东西,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把蚕蛹炸了来吃。
夏嫂一脸横肉的脸凑了上来,“小姐,味道怎么样?好不好喝。”我随口打发,“还可以吧。”夏嫂收回她的脸,笑了一声,那声音很是奇怪,带了几分激动还有几分轻蔑。
我问道,“你老爷什么时候又开始关心我们了?吩咐你煮热汤给我娘喝,他最近不是很气我娘吗?”
夏嫂笑道,“老爷听说夫人肚子里的孩子掉了,身体很差,很是心痛啊,叫我煮了汤来给夫人补一补。”
我随口应答了一声,转过头继续看梅花。夏嫂见状,转身进了屋子,把汤端给母亲。
我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屋外,王宝年从马车上下来。他抬头看见我,对我一笑。那一笑,我忽然没有来由的一场心悸。
王宝年走上楼,看着我,继续笑意盈盈的说,“春望,今天兴致这么好,一个人在这里看梅花?”没等我回答,又说,“你娘呢?在屋里吗?”
我正准备点点头,王宝年早已不顾我,转身进了屋子。我随后也跟了进去。
屋子里很暗,我熟悉这种味道,阴暗潮湿的南方,屋子里的东西在发霉。我的母亲躺在床上,还是很虚弱的样子。
我想起了昨天,母亲下楼,不小心摔了一跤,却怎么也没法自己站起来,我见状,赶忙去扶她,看见了血地上一片红色。
我看见了那个血团,模模糊糊的已经有了一些人的模样,他是我的弟弟。他只有四个月大,却再也活不到第五个月了。
我突然感觉到,我的弟弟似乎还在这个房间里,他的味道挥之不去。
王宝年在问:“夫人把那汤喝下了吗?”
夏嫂的脸看上去说不清的诡秘,“喝下去了,喝下去了,小姐也喝了。”
我像是突然有了预感,胃开始变得翻江倒海,一张口,哇的一声吐了。
王宝年看着我,缓缓说,“你果然不像你母亲,你很聪明,可惜,太迟了。”
“可惜,太迟了。”,我似乎看见了无数张脸,他们全部都面目不清,只剩了一张嘴,那张嘴张动着,声音混杂在一起,听不见他们到底在说什么,我仔细去辨认他们的口型,发现每一张嘴都在说,“可惜,太迟了。”
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王宝年看着我的母亲说,“别人说漂亮的女人总是比较笨的。看来你就是,你的女儿看来比
你聪明,她已经知道,你还茫然不知。”
我大声喊道,“王宝年,你给我闭嘴!”
“闭嘴?你有什么资格来对我说这句话?”他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这对母女,为何不管管自己的嘴,反而来管别人的嘴。”
王宝年悠然自得的说出下面一句话,“你们知不知道,刚才你们吃下的是什么东西?你们知不知道,你们一个吃了自己的儿子,一个吃了自己的弟弟。”
弟弟的脸在屋角黑暗处慢慢显出,弟弟清秀绝伦,那张脸慢慢慢慢的扩大,幻变成一团空气般的东西,向我飘过来,对我喊,“姐姐,姐姐,这是什么地方,我怕。”那团空气紧紧紧紧的把我包围,我整个人处在这团空气里面,我挣扎着要去拨开这团雾,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倒下,我在此刻此地不能倒下,我不能当王宝年的面倒下,我也不能留我母亲不顾倒下。
母亲没有说话,我大声喊道,“娘,娘,这不是真的,你不用听他乱说。”
那张床上还是没有回应。我冲过去,看见自己的母亲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眼泪从眼角缓缓流出。
“娘。”我抱住她,“娘,你还有我,你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原本什么都不知道,娘,你不要责怪自己。”
她还是没有说话。
我去探她地鼻息,发现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我不知道那一滴泪是在她断气之前还是之后流出的。她已经死了,带着她还没有流尽的眼泪,死了。死了之后,她的眼泪还在她的脸上横行。
我转过身,对王宝年说,“一切如你所愿,我娘死了,你唯一的遗憾是不是我还没有死,对不起,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很难如愿。”
王宝年看着我。我把身子挺的笔直。或许我很难掩盖我身体的抖动,至少我还应该在他面前把身子挺直。
他看着我,说,“你不像你娘,更不像你爹。”
“他们都是可怜人。”
他继续饶有兴趣的看着我,“对你,我从一开始就很有兴趣。”他微笑着,就像这个屋子里并没有谁刚刚死去。
好的,我们一家都是可怜人。但是我不能是,我们这一家总要有谁不是可怜人。
“你是不是又准备和我说,你杀了我娘,但是我无能为力找你复仇,你应该照价赔偿?”他仰天长笑,“只要你说,这回我应该要赔偿什么东西,只要你说,我就一定赔偿。”
我吸了一口气,“我要继续生活下去。”
为何还要这样苦苦的挣扎,我问自己。如我母亲,闭上眼睛,一了百了,只要不睁眼看着这个人世。我一个人活在世上又是何苦?但是我不能死,我要活得比谁都顽强。这个世界上可怜人太多,我不能做一个可怜人。
他笑着仰过去,“你知道吗?我认为你娘和你爹不配生出你这样的小孩。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很像我。十几年前,我和你娘……”
我打断他的话,“对不起,你们上一代的人我没有兴趣知道。”
他看着我,又笑,“你冷静,残酷。而你只有十三岁,十三岁的孩子有这样的冷静和残酷。你知道吗,我想你爹其实是我。”
我居然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他很惊诧,“你怎么知道?”
“我不像他们。我的性格冷静,残酷。”
“好!”他大笑起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不亏是我的女儿,你很聪明,知道为自己计划。夏嫂,给我好好照顾小姐。”
他长笑着,扬长而去。
我转过身来夏嫂说,“你现在知道你的主子是谁了。”
夏嫂立刻恢复她唯唯诺诺的样子,说,“小姐是聪明人。小姐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十四)
买了最好的棺材,葬了母亲。王宝年没有来过问这些事,他自认了解我,他知道我不会为无法挽回的事情徒劳,不会为了已经死去的人来找他的麻烦。我收拾好残局,接下来就是好好的过日子。
我很高兴他有这样的想法。
一天,我看见了夏嫂最小的女儿,恰好于我一般大,十三岁。她长的很像她的母亲,很胖,一个胖胖的小女孩,扎着一个神气活现的蝴蝶结,脸上和她母亲一样有着骄纵势力的表情。看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和一群比她要小的孩子一起过家家,指挥这指挥那的。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夏嫂的女儿看见我,蛮横的将我推开,对她周围的孩子说,“给我把这个人揍一顿,谁让她看我们过家家。”
等夏嫂闻讯赶来的时候。我已经伤痕累累。夏嫂见状,知道自己女儿闯了祸,捞起她女儿就打。我挥挥手,意思算了。夏嫂一边说,“你不要拦我,今天我打死这个闯祸精,看她下回敢不敢。”一边见我没有追究的意思,放开了女儿。
我看见夏嫂的女儿躲在夏嫂背后,探出头来,脸上还带有泪痕,眼里有害怕也有浓浓的恨意。我无力的笑了笑,这样的一个小女孩。
我们都是一般的年纪。
我回到屋子里,往铜镜里看自己的脸。十三岁,这是一张十三岁的脸。十三岁,我情愿自己和夏嫂的女儿一样,一脸明显被骄纵过度后的蛮横,所有的表情写在脸上,我让她挨打了,她恨我,那眼里写的清清楚楚。
可是我不是她,我是赵春望。我在几个月内,失去了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我的弟弟。可是我还是仗仰着那个本该是我仇人的人生活。他给我一切,他给我小姐的地位,他让人对我必恭必敬。
他是我真正的父亲。
(十五)
大年夜那天,王宝年派人驾了马车接我去过年。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进王宝年的家。这是一个典型的权势之家。王宝年父亲的几个妻子明争暗斗,王宝年兄弟间的明争暗斗,王宝年妻子们间的明争暗斗,甚至是在王宝年的几个幼龄的孩子间也能体会到那种暗涌。
我和所有人一样一身红装的坐在席上。
王宝年看着我和他的那些妻子孩子斗志斗勇。门外有热闹的鞭炮声,“你要不要也去看烟火?”我摇摇头,我说,“我从来没有放过烟火,也没有什么兴趣。”
王宝年逼视着我,“哦,那你的兴趣都放在哪里了呢?这么小的孩子,这么工于心计,看来我的那些不成气候的孩子是应该防着你一些。”
我说话像背书一样,“我出生贫穷,穷孩子比起你的那些公子小姐来总是要更早承担生活的。”
王宝年看着我,突然说,“我想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抬起头,看着他,“哦,什么地方?”
王宝年带我东转西转的进了一件小房。小房很阴暗,落满了灰尘,布置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面镜子。
王宝年背对着我,看着那些东西。我的心砰砰直跳。
他开口了,缓缓的说,“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平静。我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了一把刀,刀很锋利,我知道,每天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磨它,我磨了一个月,现在是用它的时候了。
我慢慢的走近王宝年。这是一个机会,一个从我投靠他以来最好的机会。
刻不容缓。血溅开了,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第二刀,第三刀。王宝年发出沉闷的呻吟声,倒地,凳子倒地,倒在地板上,扬起灰尘,我闻到灰尘的味道,和在空气中慢慢弥漫开的血腥味。
王宝年倒在地上,看着我,“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你,你也不是聪明人。”
我在他身上补了一刀,血花再次溅开。我看着倒在地上痛苦抽搐的王宝年,蹲下去对他说,“是的,你高估了我。我不是聪明人。或许我可以容忍你对我爹做的,却不能容忍你对我母亲做的。”
他捂着伤口,再次笑了起来,笑得毛骨悚然,“你这样十三岁的女孩,赵树刚怎么配做你爹,我才是你爹。”
“是的,你是我爹。可是谁是我爹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十三年来,我的生命中没有爹,我活得很好,但是十三年里,我只和我娘相依为命。你知道吗,我娘的命是我的,除了我,谁都没有权利要她死。”
我的红裙角落在血地里,红色在加深蔓延。
我看着他慢慢阖上了眼睛,我凑到他的耳边对他说,“你就死了吧,死了就不痛苦了。”最后一刀落在他的胸口上,“我实在是不忍心让你死的太慢。”
(十六)
我站起来,整整自己的头发和衣裙。这才发现我的裙子上有血,我紧张的盘算了一下,幸好衣服本身是红色,在红烛下一些血迹应该不是很明显。
我回到厅堂。一时间,大家并没有发现王宝年不见了。走出屋外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我,“小姐,这么晚了,你去哪?”我没有回头,只是说,“我有些东西忘带了,要去拿来,一会儿就回来,放心好了。”
我跳上马车,挥鞭。
从此我将开始我的逃亡生活。
马蹄扬起的雪和冰渣打在脸上。这一片纷纷扬扬的雪中,母亲的脸安慰恬静,她身边拥着我的弟弟,弟弟的脸清秀绝伦。我问她,“娘,弟弟可有了名字?”母亲看着我,不语,只是笑着,半天才说,“我还没有给他取名字呢,我叫他小春望。”
我心大恸,如何还能有一个春望?怎么十几年以后还要有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吗?
我对着母亲喊,“娘,你不能给他取这个名字。什么都好,但是不要再是春望。”我对着母亲喊,可是母亲的脸已经慢慢淡去,她转身离去,一意孤行。
醒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人在我身边,拿了湿布盖在我头上,看见我醒来,咧开嘴对我一笑,“孩子,你醒了吗?你发高烧,好几天都说胡话。”
我一颗心才放下,原来除了我,没有谁的名字是春望。
这才仔仔细细打量身边的这个人。四十来岁的人,和我们南方人明显不同的口音,端了一个水烟筒,脸很黑。他见我在打量他,于是又咧嘴一笑,“我不是什么坏人,你放心,我是跑江湖的,诺,这是我的老伙计,小黄,小黄过来。”
只见一只穿了红色背心的猴子跑了出来,脖子上拴了一根帘子,一跑,链子在地上拖动,发出声音。它跑到我身边,对我挤眉弄眼的。
我笑出声来。一瞬间紧绷的身体都放松了。
耍猴人一拊掌,“你,要是没地方去,以后就跟着我们好了。”
然后又咧嘴一笑,道,“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名字呢,我叫老黄,它呢,就是我儿子,叫小黄,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
我和老黄小黄在一起,白天我们就在市集上摆开摊子,小黄对旁人挤眉弄眼,爬高竿,翻跟头,老黄在一旁敲着梆子,我向围观的人讨钱。
晚上我们一般就住在别人屋檐下,或者寺庙里。所幸到处都有寺庙,供着八方神仙。我想起我小时候,母亲也常常带我去庙里烧一束香,拜拜佛,我不知道她许了什么愿。人们总是去相信神仙,相信菩萨,然而这个世界还是那么满目苍夷,每时每刻都有人饿死,病死,意外,天灾,人祸,希望落空,寺庙里依然四季烟火旺盛。
小黄慢慢的也老了,它开始变懒,不肯再翻跟斗,不肯再爬高竿,老黄急了就打它,小黄痛的吱吱尖叫,勉强动了几下,看着老黄,眼睛里盛满了委屈和求饶。
这年,我和老黄小黄在一起已经混了三年。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最后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所有地方都是一样的,这是片在灾难流言里随波逐流的土地,灾难从街头传到巷尾,总是那几个表情,满足、麻木、失意、幸灾乐祸,总是那几个动作,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小黄死了。那是我们流荡到一个叫九华山的地方,终于一天打它也不肯再做鬼脸,甚至不肯吃东西,它的毛渐渐变的没有光泽,到几乎全部脱落,身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远远就可以闻到。终于一天,它死了。
小黄死了过后半个月,老黄也死了。九华山,菩萨的佛光为什么照耀不到他们身上?我和老黄两个人葬了小黄,然后我独自一个人葬了老黄。
我坐在老黄的墓前,给老黄烧了几页纸,一些劣质烟丝。风吹来,一地的落叶,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回来的那天傍晚,也是这样的光景,这才意识到,又是一个秋天来了,天气又要冷了。
我再次发烧,倒在九华山一个烟火不怎么盛的庙里,昏昏沉沉中,我感觉到一个人给我额头上盖湿布,我一惊,挣扎的醒来,说,“老黄,你回来啦?”
我听见那个人说,“姑娘,我不是老黄,你叫我绝大师吧。”我才看清眼前的这个人,的确不是老黄,他的皮肤白皙,表情沉静安稳。
未完===》第三回
作者:礼拜四.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