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珊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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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羽毛

 

“子雪,你觉得胡风这人如何?”

“欺君以方。”

“哈哈,你看出来了,那为什么又情愿被欺到这里来了?为了方吧!”

“是啊,死要面子,行了吧。”子雪自己便先笑了起来,“不过我是一向看不起官场中人,你看看如今世道混乱,牝鸡司晨,贪官污吏,多如牛毛,这个狄若谷倒好,还故意穿得破破烂烂,也不知演给谁看,不过这家伙倒是个人物。”说着,子雪把自己往床上一扔,床单等用具狄若谷早已吩咐下人收拾一新,所以使连日在外的子雪倍感受用。

此时天已晚了,房子里点上了油灯。纹刀喝了口水,坐在这床前面的一把太师椅上,从衣袖里抽出本书来,就着灯光看了起来。

正在这时,房门滑畅地被推开,象野鸭颈部的羽毛上的光泽随着颈部的运动而从上往下在滑,一个衙役走了进来,报说丁大人有请子雪前去问询案情。

“那我走了。”

“自己当心。”

 

子雪在那衙役的带路下,跨过一个院子后向右折后,往前走了二十来步,出了县衙门,然后再右折,贴着衙门外墙走上十几步,发现墙上开了扇小门,门口站着一名持长枪的守卫。经那衙役示意后,子雪独自进去,转入到一条象甬道一般的过廊上,过廊长十来尺,里面有几盏长明灯吊顶挂着,穿过过廊后,是一间厅堂,厅堂中央有个一尺来高的花岗岩平台,上面有座微微凸起的圆形汉白玉黼黻浮雕。他看见狄若谷就站在这平台旁边,等侯他的到来。

狄若谷一边命手下上菜备酒,一边招呼子雪上座。

这时,过廊处又进来一人。

“来来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从洛阳来的统管城内一百零三坊的三市总捕余苓余大人。”狄若谷忙不迭地起身替子雪引见,“余大人,此乃太原名士子兑之子,人称‘蛾雨一方’的子雪先生。”

“久仰久仰。”余苓抱拳稽礼,面无表情。声音低沉而悦耳。

子雪也无动于衷地起坐,面色平淡地抱拳走近前说:“晚生见过余大人。”可说到大人两字时他颇有些不太自然,因为他终于确定对方是个女人。

狄若谷察觉到子雪的异样,上前呵呵笑道:“子雪先生,余大人身怀绝技,执法刚正不阿,曾破重案数起,虽身为女身,但巾帼之风采,不输须眉之气骨。”

“哦。”子雪应了一声,便丢下两人,径自一人回去坐了。

狄若谷刚想圆场几句,余苓却依然面无表情,一纵过去,正好落坐在子雪对面。

“哈哈,好好,大家吃菜,喝酒。”狄若谷一边笑着,一边走过去,坐在他俩侧首。

子雪已开始吃菜,他吃菜时虽然不挑食,但动作非常仔细,每一筷子下去和收回,都十分轻松闲适,然而所经过的路径又是最经济省力的一条,就连他咀嚼时,嘴部肌肉的牵动配合也经济到了极点,似乎对子雪来说,没有一丝气力是白白消耗的。

余苓没有动筷,只是坐在他对面,静静地看着他吃。

官衔比她低的狄若谷在旁也不敢再多言语,只慢慢吃菜,却不知自己在吃什么东西。

余苓终于开口说话:“你吃东西时非常节约体力,却又非常闲适,这表明你练的某种功夫极其消耗你的精力,所以在吃饭时时你会抓紧来放松自己,这个时段可能是你唯一可以真正得到休息的时段,因为如果你是和我们一样一日三餐的话,你手指上的肌肉就不会长得这么紧凑,而皮下的血管分布也不会这么精干。而你即使在环境改变的情况下也不改这习惯,看来你对自己的场位相当自信。另外,你这人有洁癖,和,神经质。”

“还有吗?”子雪等嘴里东西吃完后,才问。

“说对了吗?”余苓正脸相对。

“回答正确,又怎么样?”

“这就是说,凭我的本事,那三百一十七口人的命案,我一定能破。”

“狄大人也这么说。”

“嘿嘿,下官有了余大人的帮助,更是信心倍增。”

“哦,原来狄大人的话是仗着别人撑起来的了。”狄若谷登时被子雪说得满脸通红。

“子雪,我且问你,你说你遭黑猫袭击,然后又家里失火,接着便离奇失踪,而等你回来又发现尸横遍地,这些你怎么把它们串一块儿?”狄若谷转守为功,开始切入正题。

子雪吃完最后一口,喝了一勺汤后,把那夜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听完后过了半晌,狄若谷才开口说道:“太,太不可思议了,余大人,你以为如何?”

“听上去没有破绽,夜色不早,我就此作别。”余苓说完,面无表情地起身欲走,半途却又折回身问子雪:

“入席吃饭时你不迎我,离席告辞时你也打算不送我?”

“不。”

子雪与余苓向狄若谷告辞,双双返身出去,只留下已起身踏出半步送客的步子却又当中硬生生收回的狄若谷,面色古怪地站在原地。

 

余苓走在前面,听见子雪的脚步跟在自己后面响起,过廊里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

等走出过廊时,外面已经是很晚了。余苓的一顶轿子和四个轿夫站在那里,而门口拿长枪站岗的现在有了两个,见他们出来,就往小门里进去,可能算是守卫结束,回去休息了。

余苓上轿。

子雪忽然开口说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以前吃饭时,只吃田螺塞肉。”

余苓返身,子雪刹那间似乎看到的是一只狐狸在扭动着腰肢向他走来。余苓凑近子雪轻轻地说,“我也忘了告诉你一件事,蛾雨一方,你还长得满漂亮。”说完,身子一侧,飘进轿子。只听见轿夫喊:“起轿。”

子雪站那儿,怔怔地目送轿子远去,前方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让子雪觉得那似乎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那地方真的有几千只飞蛾在雨中围着一座神像歌唱,歌声飘渺而奇幻。

离九月十九日还有五天了。什么九月十九日,又来了。子雪愤怒得猛甩了下袖子,返回住宿的地方。

 

油灯未灭,纹刀还在子雪房里等他,手上捏得还是刚才那本书,他听见子雪进门,也不忙着将书从眼前移下。子雪上去看了看封面,原来是窥基的《因明入正理论疏》。纹刀就势问子雪事情如何。

“她长得有股妖气,不过我跟她没说。”

“你说狄若谷长得有股妖气?”纹刀彻底放下书,象看邪神一般看着子雪。

“呵呵,我不是说那有两把眉毛剑的狄若谷,我是说一个从洛阳来的女捕头余苓。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余苓是个女的,还有股妖气,哈哈。”

“啊,余苓啊,她我见过,长得妖么?我可没注意过,不过听说最近京城里的人又偷偷给她起了个新外号叫‘板娘’,因为从没人见她笑过,就见她光是整日里板着张脸。她是洛阳城的总捕,不是捕头,听说手下功夫也是数一数二的,现在正深得金轮大圣皇帝宠幸呢,所以在京城里名气也响得很哪。来,还是说说你今天在狄若谷那里的事情。”

子雪一五一十地全告诉纹刀。

纹刀听得有些发怔。

然后与子雪道安后,回里屋自己的房里睡了。

半夜,子雪在床对面做着晚课。

外面没有月光,纹刀睁眼看着前面的一片黑暗。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他只是奇怪余苓为什么会来,虽然这案子挺大,可能震惊了离此不远的京城,可是这真的值得余苓亲自来么?纹刀正想着,忽然他听到了有人抬轿子从远处过来的声音,是四个人的,脚步极轻,但所抬的重量,及每个人所踏的节奏和落地份量,竟与前几时辰子雪刚走后他在房里听到的是一样的。余苓?纹刀猛得想起这人来。她又回来干什么?蹊跷,这里面蹊跷。纹刀便起身披衣,经过子雪的房间,推开那滑畅地如鸭颈羽毛般光泽的门悄悄走出去。

他看见有顶轿子停在县衙门外墙前的一扇小门前,四个轿夫在那里站着。纹刀纵身跃向屋顶,运功把耳朵的分辨能力再提高四倍后,一点点地移过去,终于他捕捉到了狄若谷的声音,而另外一个是女子的声音,想来便是余苓了。纹刀就伏在那儿细听,也不管屋顶上散发着的一股股象狼尿一样的骚臭味。

那女声要男的下令把子雪投入死牢,侯日压至洛阳城受审,那男声竭力抗辩,说案情未明,不可滥抓无辜交差。但几个回合后,男声表示屈服,然后是女声指导他如何下一种无臭无色的使服用者失去抵抗能力的毒水。最后,在又一轮女声的威胁后,响起两个人的脚步声,然后是互相道别声。虽然没有月光,但纹刀还是认出了余苓的脸。在没有光线的夜色里泛着一层狐狸一般的蓝紫色的妖气。

轿子逐渐消失在一片漆黑里,但狄若谷还是站在小门门口,过了一会儿,他自言自语地说:“既已如此,何不快快远走?”说完,往屋顶这儿猛一抬头。

纹刀知道已被发现,红着脸从上面跃下。

“啊,你怎么在这里?”狄若谷一脸惊愕的样子。

“你明明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们的谈话你都听见了?”

“是的。”

“那你还不快和他走?”

“行踪都被识破了,还不下来打个哈哈,讨点面子回去?”

“哈哈你啊,哪象个和尚,分明是个泼皮。此处说话不便,来,随我进屋细谈。”

狄若谷带纹刀进到厅堂,纹刀看见桌上有个青瓷小瓶,看来就是那瓶毒水了。

“我虽然找不出线索来证明你朋友子雪无罪,但你既然如此君子风度,那你的朋友也不会是滥杀无辜的卑鄙小人。我信你们,但只是私下里。”

“谢谢。”

“余苓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这几日朝廷里面权势倾轧激烈,宫中秽乱,她送进去的几个男伶皆相继失宠,为不失天子面前的宠幸,对这件震惊朝廷的案子,她自然会做出冤杀无辜,草菅人命的事情,从而一则减轻他人对她的弹劾,二则以功获幸。”狄若谷边说边摇头叹气。

“当今皇帝是男人做还是女人做这我无所谓,可是朝廷如此腐败下去,命数定不长久。苦的又会是黎民百姓。”纹刀叹息道。

“莫谈国事了,还是先解决你朋友的吧。”

“啊正是。”

“明日晚上,我自会派人寻你们来此喝酒,到时我想我不应该看到你,和这些银子。”狄若谷说着,已往纹刀手里塞了一百七、八十两银子,笑道:“我这人小气,又无甚积蓄,所以这些盘缠,你们日后需还了我才是。”

纹刀知他是怕自己推脱了,故作此语,不由一把抓住狄若谷的手,紧紧握着,却说不出话来。

狄若谷笑笑,问道:“你当我朋友么?”

“当!”

“我告诉你一个关于我个人的秘密,你能守住吗?”

“你如果愿意告诉我,我就守住。”

“好!你随我来,我告诉你一个我最大的秘密!”狄若谷兴奋地拉着纹刀往厅堂中央的花岗岩平台走去。

纹刀随狄若谷的眼光向这白色的黼黻浮雕东南角上看去,看见那儿正镶着一面也是白色的缅甸玉,做成小半面扇子的大小,上有块凸起,却是方方正正的,凸起里面有一挖半寸直径的圆凹,圆凹里的中央有一小滴银色的液体,圆凹上面有块比半寸略直径短的透明的水晶皿扣罩着。若不经狄若谷指点,这面半个巴掌大小的缅甸玉混在雕啄繁复的黼黻图案里就很难发现,更不要说进一步去发现里面的这一滴水银了。

“这栋县衙门经过我改装后,现在任何一个地方的房顶上,只要上面有超过一片树叶的份量停在那儿,这滴水银就会受到感应,往那个地方滚动。”狄若谷得意洋洋地冲着纹刀说道,双手不停互相揉搓,又紧张又兴奋。

“你是靠它测出我的位置的?”

“正是,否则,凭我的功力,又如何可能察出你的行踪。”

“怪不得这间屋子的水平线垂直线都是极其规整的,就是为了传递力量时不至于损耗掉?”

“正是。”

“可现在这水银好象不在中央,有点歪啊。”

“不会吧。”狄若谷探头过去一张。

“没有啊,是在当中央啊。别不相信我的杰作。”

纹刀仔细又瞧了瞧,是在当中,可能是水晶皿的折光让他看走眼了,但纹刀仍不放过,好奇地追问道:

“可如果真有树叶掉上去呢?”

“你看这附近还有树么?连草我都拔光了。而且,这地方气候很好,几乎不刮风,所以别处的树叶也不会飘刮过来。”

“那下雨天呢?”

“雨点落在屋顶上是均匀的,但人伏在那儿却是就那么一个或几个最多十几个。不过下雨天看起来比较困难,水银滴抖动地厉害。”

“要是有猫狗或鸟上去呢?啊,那狼尿味,你在上面撒了狼尿!”

“聪明。”

“你才是聪明。可是如果不上屋顶,而是站在离这厅堂近一些的外墙处,他就听不到厅堂里的声音了?”

“是的,这厅堂四周方圆二十多尺的一圈,已全被封闭住,只有这过廊是可以通进来的,站在外面,若不上屋顶,别说谈话的声音,就是里面在宰猪,你内力再好外面也听不见。”

“那么,这水银是怎么感应的呢?”

“这说起来太复杂了,大致机理是我在每堵墙壁及每根梁柱里都安置了传感机关,这些机关最后都通到这儿。”

“于是,你一旦有什么机要大事,就在这个封闭的厅堂里商量,并且通过这个机关来探测周遭情况?”

“正是。我唯一要做的事是,时不时假装踱步到那里去瞄一眼。毕竟这事只有我自己知道,现在,多了个你。”

“我会守住的。”

“谢谢。我其实也并不是纯粹出于炫耀之心,”狄若谷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接着又抬起来,真诚地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而我以前发过誓,我绝不在自己真正的朋友前隐瞒任何真相。”

“谢谢。”

狄若谷眨巴了几下眼睛,咽了几下喉咙,掉头往书桌前走去。

纹刀站在那儿,也有想眨巴几下眼睛的冲动,他也想哭。

“男人之间。”纹刀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丁若谷返身走向纹刀,递给他一封信壳上墨迹未干,显然刚刚修好的书信,说:“这是我给我哥的一封信,他在利州,他有办法帮助你们逃脱余苓的追捕。”说着便把信交给纹刀,“现在趁天黑你和子雪就快动身去吧。”

“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官场里的事务,我比你熟悉地多,你就放心吧。时候不早了,我们就此别过。以后总有再聚的日子。”狄若谷说完,身体就背了过去。

“好,再见。”纹刀猛一转身,消失在过廊里。

 

纹刀重新推开那滑畅地如鸭颈羽毛般光泽的门悄悄进去,望着仍在催眠状态里坐晚课的子雪,心里一时情感翻涌,他觉得他现在一下子拥有了两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事情。“是的,迟早有一天,子雪和他也会成为最好的朋友的。”纹刀心浪起伏,头发都因之而飘动起来,那感觉就象午夜里唱起的一首夜曲一般的温馨。

“子雪,快醒来。”

 

若干年后的有一天,已成了自己人的狄若谷和子雪在一起喝茶时,偶尔谈起了这件事情。子雪问狄若谷,既然当时情势如此紧迫,为什么还要拖着纹刀去看他的秘密?狄若谷道,纹刀在少林寺对禅一事,是他狄若谷平生最钦慕的一件事情,他狄若谷就钦慕那些智慧超群的人,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学识一途,也是这样的,所以他自然忍不住要给纹刀献宝看。交上这么个朋友是我天大的幸福狄若谷最后说道。子雪又问他当时万一纹刀没有起疑心,不出去偷听怎么办?那他子雪不是被算计定了吗?狄若谷笑着说,如果老天真的不想让你死,你就永远有机会活着。子雪说你这样不是很担负责任的,狄若谷大笑,什么责任,我只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子雪摇摇头,担心他总有一天会因此而被人杀死。

 

阿奇走在回去的路上,她刚从褚老板那里出来。

头上有太阳照着,让阿奇觉得眼前明晃晃地,好象路边趵突泉里的河水把明晃晃的空气都吹到了岸上一样。那些从河北赵州定州逃来的难民好象也是明晃晃的,根本看不出一个个的人的样子,只见到一把把又瘦又破的色彩扔得这里一堆,那里一堆,里面涂抹着饥饿、惶恐和沮丧。阿奇加快步子经过他们,把那些没有秩序的色彩胡乱匆忙地扔到了视线后面,倒不是她没有同情心,而是她怕被这同情心所击倒。现在突厥人进犯地越来越频繁了,往内地避乱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多。

褚老板最近见到她总是想动手动脚的,而她也不得不每次找些理由来避开。今天送信时,褚老板又企图把指节粗厚的手掌伸过来,阿奇用“卸鳞十七式”第五式躲了,但她明白褚老板不会让她老是躲过去的,可她从来不敢把这事告诉给胡风听,怕他听了以后病情会更加严重,她曾听胡风说起过,褚老板现在很得上面的宠幸,现在正全面掌控着子雪行踪,是这个组织的首席执事。她也知道褚老板的为人,溜须拍马无所不精,所以她就更不敢把这事告诉给胡风听,深怕胡风和褚老板明斗起来吃暗亏。

阿奇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只觉得太阳越亮,眼前就越黑。

胡风住的屋宅快到了,门紧紧地闭着。“他几乎就不出门,只等别人进去。”阿奇边掏门钥匙边想着,“我和那些侦察的通信的也许都一样,在胡风眼里都一样。”阿奇心酸地想着,打开门,和阳光一起安安静静地落进去,落得规规矩矩,就象已重复练习了几百次,门里的空间和门外的她和阳光都已配合到天衣无缝的地步了。她已准备承受想象中他在和哪个风骚的手下正在鬼混着的场面。“他把我当成和其他女人一样,玩物,他喜欢我,也喜欢她们,肯定是这样的。上次我听到那些女人围在一起争论他最喜欢谁。我才不在乎呢。就算撞到我也不在乎。”

但阿奇很快察觉到自己是在胡思乱想,胡风就一个人坐在桌子前,桌上放着黑色和白色文房四宝各一组,另外是一叠黄玉封面的卡片。整个布局象被静止封存了几百年,平和地没有一点褶皱。胡风头似乎略微一动,然后他照例头也不回地问阿奇送信情况如何。

“等我说完我已告诉褚老板子雪往利州方向去了后,他就会说知道了你可以走了。然后我就回答是。每次都一样。要第六十二天后才有不一样的。”阿奇咬着自己的下嘴唇,两枚小小的门牙扣着上面,跟葡萄纽扣一般。下唇被扣的周围一圈血色消失,呈现起似红色风仙花托处般淡白的样子。

“我已告诉褚老板,子雪往利州方向去了。”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是。”

 

 

 

 

第五章

牛奶

 

出了县在野外,黑夜就更黑了。黑夜黑得连五个手指都想不起是长在哪里的。

纹刀只是凭着奔出第一步时认准的方向在奔跑,他闭着眼睛,依靠周身的气孔来判断流经身体的气流的细微变化,根据这细微变化来分析推算出周遭的地形走势,然后再根据这分析出来的地图来控制自己或平移或纵跃或俯跳或转滑,在一片地貌陌生的野地里快速行进。

因为他奔跑的速度太快,如果凭目力,根本跟不上他需在瞬息间做出判断的速度。所以他只能采取这种耗神然而有效的方法来侦察地形。

他身上还背着子雪。

子雪怎么也没有办法从他的晚课状态里唤醒,纹刀只好把他背起来,向西南的利州方向逃亡。

纹刀狂奔,为了朋友的安危,渐渐也为了享受在高速运动里产生的快感。

一个时辰以后,纹刀奔走速度依旧不减,身体也不出汗,但脑里的地图已经没有刚开始使那么清晰了。毕竟,这种跑法对纹刀的内力消耗极大。

再三个时辰以后,纹刀终于停了下来。

不是因为他脑中的地图已经模糊地无法使用了,而是因为他察觉出有人在前面堵住去路了。

一共是十三个人。

纹刀睁眼,放下子雪。

“我们是‘祁门十三弯’,江湖上没什么名气。今天受人之托,要找一个叫子雪的。没其他事情。”其中一个人说完话后,亮起一段火折,然后熄灭,说,“你不是子雪,那个人是吗?”

“是的。”

“我们要他。”

“不行。”

“杀。”

这人话刚出口,剩下的十二个人已从各个方向向纹刀包围过去,动作之快,配合之妙,纹刀象是看到有从狼蜘蛛腹部喷出的一团蛛丝在向自己洒来,而且半路上张开了廿四根判官笔。

纹刀挫身吐气,所站之处两丈之内的泥土轰然下陷半尺后立刻浮起,然后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又多又密又快,把纹刀周围的空气都抽了开去,这使得旁边仍在睡眠中的子雪坐立不稳,跌扑在了地上,但子雪还是睡着,默然无知。

泥土落定后,地上已躺倒四人,剩余八人退出八丈开外,其中五人受到重创,另三人轻伤。纹刀身中判官笔七支,三支在右腿外侧,两支在右臂,一支在左臂,一支在下腹。这些判官笔是泥土向外激射而出时,那十二个人投掷进来的。子雪毫发无损,依旧沉睡不醒。

“你内力还有不少么。”那个人依旧站着,喝道:“再杀!”

剩下的那八人从八丈远外奔袭纹刀,向站在已陷下半尺的泥土上的纹刀实施攻击。每人手上赫然又多了两支判官笔。

纹刀再次腾抛泥土,这次他泥土吸抓地更多,向外迸射的速度更快,他和子雪则陷得更深,足达地里两尺。

这次混在四周松散的泥土里的,是全部的十二具尸体,而纹刀身上,没有再多一支判官笔。

“你这次还要狠嘛。”那个人说地有些慌张。

“因为开始,我没想到你们的功夫远在你们的名气之上。”

“所以轻敌了?”

“差不多,我错以为是在杀鸡。”

“不过现在对付我,宰牛刀是不够的。”

“我学过屠龙术。”

“哈哈,终觉‘世上无龙可屠’。”

“你以为这只是传说?”

“我不信是真的。”

“那我演给你看。”

“你已没有内力了,而我以逸待劳。”

“是么。”

“你有本事从坑里跳出来啊。”

纹刀从坑里缓缓爬出来,身上竟没一滴血,但看上去很疲惫。

“你练过‘守血大法’?”

“是。”纹刀回答得很累,似乎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哈哈哈哈,你以为我会中计?到现在还能用极耗功力的‘守血大法’,说明你的精力远远多出你现在装出的样子,想骗我入局,老子江湖行走多年,才不上你的当,告辞了!”说完,他人向远处迅速跃去。

纹刀松了口气,跌坐在地。

那人向远处迅速跃去,忽然猛地坠地后返身弹起,以比刚才离去时更快的速度,向纹刀突下杀手!两只判官笔,直指纹刀太阳穴。而他身上所有暗藏的机簧在一瞬间打开,四十八只判官笔从机簧里同时射出,象一大蓬剑麻一般遽然往纹刀身上飞速扎去。

“你中计了!”那人欣喜不已狂叫一声,他为自己的正确判断欣喜不已。然后他看见面前的纹刀被一大堵声势浩大的黑色巨浪遮没了,接着听见自己被巨浪打地骨骼寸断的声音和判官笔被折裂的声音。

纹刀目送着这阵泥浪将那人打碎并覆盖在远方,而他自己的面前,多出了一个三丈见方的大坑。

“中计的是你。”纹刀心里嗫嚅着。

然后他觉得整个夜空似乎抖了一下,但纹刀已经没有精神去查看了。

 

第二天清晨,尧庙附近的一间农舍里。乳白的晨雾透过没窗纸的窗进入屋子,象牛奶一般在屋里的空气中搅拌着,把外面传进来的鸟鸣声渐渐溶解开来,于是子雪觉得好象空气里到处有均匀的鸟鸣声,一开始淡淡的,搅拌到后来就越来越浓了。

子雪正小心搅拌着一碗热腾腾的中药煎汤,里面放入的“碎金玉屑丸”还未完全溶开,纹刀就奄奄一息地躺在子雪前面的土炕上,面色苍白,象浸泡在牛奶里一样。子雪早已把他身上的判官笔拔除,并用“龙髓洗”封治了他身上的七处伤口。屋子角落里倒着两个被点了睡穴的农民,口袋里塞着子雪给的五两银子。

“纹刀,纹刀,醒醒,来,喝了这个就会好了。”子雪轻轻呼唤着,好象生怕声音大了会把纹刀那美丽而虚弱地几乎已到了脆裂边缘的苍白脸庞给震碎了。

纹刀呻吟了一声,却没睁开眼来。子雪心里的难受象他脚下这根本找不到边缘的土地一般,没有一点地方是可以用手掌扳住然后掀开的,便只好让闷火在又黄又涩的地里狂热地燃烧着,而在地上的他却没事般的把碗里的中药热气往空气中轻轻搅拌,于是鸟鸣声里有了静静的药香味。

“这过得算是什么日子?”子雪隐隐感到有些许烦躁正头顶着愤怒之冠在腹部来回不安地走动着,他马上收敛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到那静静的药香味里,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自己。

不允许借着正义来发泄愤怒,是他们子家的又一规矩。

子雪替纹刀掖了掖被窝,手指末端碰触到了纹刀有些发烫的肩部皮肤,他立即就颤栗着闭起了眼睛,就象刚才他是闭着眼睛替纹刀擦身一样。纹刀的躯体实在太美丽了,美丽地连定力超人的子雪在看了一眼后都闭起了眼睛。“是的,我曾经在那个池子里,和接触过这美丽躯体的水一起度过了一个幻丽的时刻,生命与生命的水乳交融,原来是可以这样的近,近得让我浑身颤栗,无法呼吸,纹刀,在真正的朋友之间,又有谁会相信,君子之交淡如水。”子雪仰着头想着,睫毛孤傲而颤抖地向天绽放着,他仿佛看见晶莹灼热的雪水正划过花瓣洁白的表面,隐没在花盘尽头。

半个时辰以后,纹刀终于喝了药,逐渐恢复了些元气,开始向子雪讲述午夜逃亡和格斗的事情。

“……”

“那十二个人的武功感大大超出我的想象,第一批泥土才干掉四人,却漏进十九支判官笔,被我用手拍掉九支,躲过三支,剩下不致命的七支,只好让它们象串羊肉般的串我的肉了。”

“你真的运起‘守血大法’了?”

“谁会那个,我不过闭住穴位,阻遏血管而已,那个人故意这么说,我就顺口那么答。”

“所以你就认为他的逃跑是假的?”

“对,至少没有放松警惕。”

“不过你的确是脱力了,在最后一击后。”

“但那时我至少还知道,你在我旁边呢。”

“不过,以后别干背我狂跑四个时辰的傻事了,留点内力,万一后面还有第二拨杀手呢?”

“本来也许有,但被我震吓得……”

“是啊是啊,你威风得很,等我醒来时,你还坐在原地,看上去跟镇妖铁塔在那儿搁着似的。”

“嘻嘻,其实是色厉内荏啦。”

“呵呵。不过以后还是别这样犯傻为好。哦,对了,我查了一下,发现那个最后死的人有块腰牌,他可能是他们的头。”子雪换了个话题。

“那腰牌难道是是洛阳捕房的?”纹刀推理着问道。

“正是,是第七十三坊的,所以,什么‘祁门十三弯’之类自然是假的了。”子雪从怀里掏出那块已被子雪洗得干干净净的腰牌,金光闪闪的煞是好看,上刻有“洛阳捕七三”五个大篆字,笔势雄健。

“余苓怎么事先会知道我们要逃跑?”纹刀开始回想每一个细节。

“会不会狄若谷事先就已告诉余苓,我们会取道利州?”

“那她怎么知道我们会走哪条路线去利州?”

“所以我们才只遇到一股堵截的。其余地可能都分布在其他地带寻伺。可没必要啊,他真要抓我,可以用毒水,何必这么费事?”子雪自己推翻了假设。

“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丁若谷绝对不是卖友求荣的人。所以她根本就没法假狄若谷用毒水来害我们。”纹刀说得自信而诚恳。

“那余苓如何得知我们要取道利州,并事前布置人手?如果这事当时就你和狄若谷知道的话?”

“也许她不是事先布置,是临时出动的。”

“哼,临时出动?我说纹刀,不是我夸你,即使你背着两个子雪,我也不信天下还有谁能跑得比你更快的。所以,根本不可能有人发现我们逃跑后,会跑得比你更快,去通风报信。”

“但……,但如果余苓放鹞子呢?我知道经她训练过的鹞子,飞行速度可以比信鸽的快三倍。这样,当她打探到我们逃跑的消息后,就马上放鹞子传信,抢在我们之前通知她的手下去布置拦截了,只不过,她低估了我的实力。”纹刀笑了起来。

“可是,她怎么知道我们已走了?难道她发神经啊,深更半夜刚从狄若谷那儿离去,又疑神疑鬼地跑回来查房,看我们两个人在还是不在?莫非女人当捕头就这么当来着?”

“呵呵,不过,但……,也许,也许,也许莫非我和狄若谷在谈话的时候,余苓,她,她真的又回来了,不过是伏在那屋顶上,偷听?”纹刀说到这里,忽然全身毛骨悚然,因为他猛然想起,自己当时看到水银滴的确不是在中央的,而不是什么激动之下看花了眼。纹刀有些结巴地把这点告诉子雪。因为他想既然余苓也知道了这黼黻的秘密,那就不用再替狄若谷在子雪面前保守了。

“那就是说,当余苓听你们说那水银滴会测出房上有无人时,她就也几乎在同时,跳离了屋顶,并运气把自己悬在半空中,所以后来你看见水银又正了?”

“可能是。”

“这妖女人,轻功不错嘛。”

“我不知狄若谷现在怎样了?他肯定什么也不知道。妈的,他的秘密被余苓这厮知道了!这下狄若谷完了!”纹刀忽然口出粗言,让子雪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

“我想,我们不去利州了,回去,告诉狄若谷这情况,如果他已经被抓,就救他出来,如果已经死了,就替他报仇。”

“和余苓对着干?”

“狄若谷难道不是你的朋友么?”子雪冷冷问道。

“但我怕你不高兴。”纹刀认真回答。

“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中!”纹刀大喜,一口并州土音象井水溢灌一般地冒了出来,他也忘了身体刚恢复,身子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把以前的那股狂逸的风格又展露了无遗。

“你别这么高兴,一切眼见为实,如果事实并非如我们推测,那一切就得重新计议。毕竟,还有那么多我们自己要查的事情。”

 

若干年后的有一天,已成了自己人的余苓和子雪在一起喝茶时,偶尔谈起了这件事情。子雪问余苓,既然当时你那么想抓到我,为什么不以自己为本钱骗我入彀呢?为什么还要费那么大一个圈子,结果还失了算。余苓妖气十足地娇嗔道你当我是大白菜被人白白踩啊。听说你的功夫可以踩平武当山呢,再说谁知道你近不近女色噢。我余苓最要性命了,派别人先打总比派自己先打要合算吧,躲在后面最安全。余苓说完,把身体柔软地靠在椅子上,狐狸一般的身段在紧身绸衣里铺展成猩红的原始山野,双眼闪着山野上丛丛诡异的火光,盯着子雪看。子雪摇摇头,担心她总有一天会因此而被人杀死。

 

两人收拾了一下,便出门了。

在一个荒岗下面的废窑里,两人坐下,把狭小的窑洞里明亮的阳光给撑得满满的。纹刀吃起了干粮。子雪则光喝水。手上拿着一支那场恶战后捡来的判官笔,往地上的那块金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戳弄着。这支判官笔已被纹刀的泥浪打地瘪进瘪出,前端的接榫处都破裂了。

纹刀看着他戳弄,只咀嚼着干粮,也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子雪忽然说道:“纹刀,我觉得还有另外的可能。”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万一失败,那帮刺杀我们的人就可用这块金牌故意来栽赃余苓。所以,这事和余苓根本就没有关系,这样狄若谷也不会有事了。可是,同样的问题:如果这次前来刺杀的人不是余苓派来的,而是那帮曾用黑猫来袭击你的人派来的,那么,那帮人又究竟是如何得知你要去利州的?”

“所以昨晚你们谈话时不一定是余苓站在屋顶上,而是有可能是那帮人中的一个。”

“那我们还回太原么?”

“如果前来刺杀的人是余苓派来的,那无论狄若谷现在是已经死了,还是被押入了死牢,我们回去,迎面遇上的都会是心犹未甘的余苓继续派出的杀手,甚或是数目庞大的羽林军。我们根本就没有可能去救出狄若谷,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而且,我也不以为在找到杀光朱家街的那个人之前,就和余苓正面交锋是明智的。况且,通过李可之死,小雷一案如今似乎又有了些新的线索。狄若谷是我们的朋友,只是君子为朋友报仇,也是十年不晚的。然而,纹刀然而,如果不是余苓而是那帮人下的手,狄若谷的危险就不会大。而我们这么回去,反而会让狄若谷难堪,毕竟他是要代表官府颁布捉拿逃犯的。”

“但我们利州也去不了了。敌人也许现在正在那儿布置着什么。”

“是啊,进退两难。”

纹刀开始深深地吸气,吐气,双手显得有些麻木。

“哈,纹刀,你看我发现了什么!”子雪大叫一声指着判官笔道:“你看!”

纹刀将判官笔拿来,顺着子雪的指点看去,发现判官笔的前端接榫的破损处露出了一条裂隙,就着阳光往裂隙里边看,似乎有些纹路样的东西。纹刀剥去接榫处外面包着的铜皮,然后迅速从裂隙处把内层的空心铜管用指力剖开。

一个小小的蟹型纹章清晰地印在铜管内层。上面镂刻着几个奇形怪状的符号。

“这是什么字?”子雪疑惑起来。

“建棗业棗堂棗”纹刀摇头晃脑,象只美丽的白鹅在吟诵兰亭集序一般。

“你认识?”

“我曾经研究过突厥文。嘿嘿,是为了弄懂几本突厥文记录的北传佛籍。中原做这研究的没几个。”纹刀自负博学地说道。两眼眯得都没了影。

子雪目瞪口呆。

毕竟,纹刀那个是真学问。

“既然如此,何不往鲁山棗建业堂的老家进发?再说,李可的死和他身上,他身上的那袜子,……也许,我有种预感,呃,我预感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更多的情况。”纹刀说道,只要一涉及到江湖上的事物,他便又渐渐从书生意气里恢复到精明的姿态。

“中!”子雪学纹刀上午那股井水冒出般的并州土音说道,似乎这么一来,子雪就可以分享了纹刀的智慧。那种能一下子破解对方内部符号的智慧。

子雪和纹刀并肩走在往鲁山的方向。建业堂就在那主峰脚下。子雪走着走着,逐渐悟到了纹刀刻苦学习的乐趣,而这乐趣是同样也曾刻苦学习过的他不曾有过的。子雪一瞬间甚至觉得是余苓和建业堂的杀手们,帮助了他和纹刀之间的友谊。至于那个现在离九月十九日还有四天的问题,子雪把它压在了关于友谊的感情暖流之下,让它成为暂时成为一条冰冷的暗河,在心灵的背面缓缓流淌。可是这冷热对流所造成的烦躁,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就只能在子雪的心胸里压着,压满了就再压,直到压得烦躁自己都认不出了自己。

 

“阿奇,速去通知褚老板,情况有变,子雪没去利州,目前正往东向这里的方向而来,具体去向不明。现正在全力侦刺中。快去吧。”

阿奇走在趵突泉河道靠南边的岸上,初秋的风似乎一天比一天硬了,在刮过建筑拐角的地方并不象以前那么儒雅端庄,湿湿润润地转了过去,而是有棱有角地折转出一个大圈子后,才又硬硬地继续向前吹。今天胡风给阿奇的感觉也是如同这硬硬的秋风一样。

天上的云又多又白,象在天上堆满了的精细面粉,在背后太阳的支持下显得丰裕多汁,但却没有一片落下来,去喂一喂济南城里又多出更多的难民。阿奇低着头匆匆走着,似乎这么一来,天上的富和地上的穷就跟她没有关系了。

敲开褚老板的门,说完该说的话,在褚老板第一次露出的惊慌失措的神色里,阿奇安全地离开了。阿奇忽然觉得这个子雪对他们的组织来说,肯定是个可以极其可怕的魔头,甚至这个子雪可以彻底摧毁他们的一切,包括胡风、她以及褚老板等所有人。想到这里,阿奇感到一阵凄凉从心头泛起,升过头顶把她淹没在悲哀里。然而不久她就喜欢上了这窒息的感觉,似乎这窒息能把她带到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再也没有嫉妒、猜忌、强迫、猥亵和死亡,那里只有一片宁静,宁静得风都不必有,她就滑行在这宁静里,一万年又一万年,永永远远不改变。而这美好的国度只有那个叫子雪的魔头才能带来,有一段时间,阿奇甚至盼望子雪快点来,来把她从一潭灰暗的沼泽里拔出,不要再受那没有尽头的折磨,这折磨没有明确的位置,你也感受不到它移动的速度,可它就在什么地方,对着你喘息,阿奇觉得自己被这灼热的喘息给逼得浑身发冷。她努力支撑着自己的躯体走回去,直到走到胡风门口了,阿奇才觉得好一些了,似乎恢复到了往常的精神状态。

门打开,胡风还是坐在那里。眼睛对着桌上的那叠黄玉封面的卡片。

“我已告诉褚老板,情况有变,子雪没去利州,目前正往东向这里的方向而来,具体去向不明。现正在全力侦刺中。”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

“知道了。你可以走了。”

“……”

“你为什么还不走?”

“……”

“阿奇,为什么不说话?”

“……”

“你怎么哭了?好了,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死也不回头,可是我越想回头我就越不能使自己回头,阿奇,这是病,你别怪我了,好么?这里有手绢,你拿去擦擦吧。我扔过来了。唉棗,不接?不管你接不接,总之是我不对。”

“……”

“你知道吗,子雪没按我们的计划往利州去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某个我只执行其中一小部分的庞大计划有可能就此失败,这失败的后果就是你,我,所有人,全都得死!你知道吗,都得死。都 。都 。” 胡风越说越慢,越说越轻。忽然他感到有一阵风扑过来,然后有两只冰冷的小手紧紧地抓住自己背部的衣衫下摆,阿奇哭喊的声音同时在身边卷腾起来,象有无边无际的苦难在隆隆地滚来,与自己心里那一团郁闷的膨胀成海洋容量般巨大的胆汁一起互相问答着,一拍又接着一拍,缓慢而沉重,产生的回响在天地的尽头处原样弹回来,与继续在散开去的声响碰撞,于是共振的轰鸣冲将出来,象有几万多蘑菇一般硕大无朋的由声音组成的云团,在流满鲜血的大地上空矗立着,远远近近地一起发出临死前最大音量的咆哮。

 

 

 

 

第六章

日晷

 

并不是没有勇气,而是勇气已被恐惧蚀刻得徒剩下一堆空壳,僵在那儿,风吹过时,壳里的大大小小的孔就一起发出呜咽的声音,这声音钻入草里,树林里,水里,地里,把方圆几百里的秋虫都吓得不敢再有一声鸣叫,这些秋虫都收拢了脚或翅,趴伏在各自原先的地方,和那些趴伏在地上的人一起,等待着一个可怕的时刻到来。

胡风也趴伏在里面,他旁边是阿奇,胡风看不见褚老板趴伏在哪儿,也许就在背后,也许远在人群外层。

今夜是一次紧急召集,“黑珊瑚”各坛的中层以上的头目,都在穆陵关旁边的一个野地里汇集,听候本帮领袖的亲口垂训。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来这里的原因:子雪改变了行走路径,正在往东向泰山方向走来,而如果不算上今夜,现在离九月十九日只剩下四天了,一切计划必须在四天里重新调整完毕。

在胡风的印象里,每月一次的地方性的例会是有的,但紧急召集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倒是第一次,他只知道他的前任是在一次这样的紧急召集里被处死的,而他前任的前任则是在另一次这样的紧急召集里被处死的。

胡风感觉到自己的牙齿在战抖,身旁的阿奇也在战抖,这战抖好象是有传染性的,所有趴伏着的二百三十七人全在战抖,胡风甚至能听出哪个人的牙齿是虎牙,哪个人的是漏风。

一阵夜风吹过这片人群,带起一片咯咯的声音,那是几千枚牙齿制造出来的混着唾液的恐惧。

胡风想如果我死了的话,阿奇能接任倒也可以安慰自己了,可是如果两人都得死的话,怎么办呢?能殊死一搏吗?胡风刚有了这反抗的念头,就觉得自己的咽喉一紧,仿佛眼前有滔天的巨浪劈头盖来,凶猛地能把自己的头颅整个掀掉。胡风赶紧闭上眼睛把头埋得更低,鼻尖已埋进了土里,他感觉到有一只草蛉子在鼻尖下面不舒服地蠕动着,胡风觉得它软绵绵的好可怜,便用鼻尖轻轻地抚擦它,就象出发前他捏着阿奇的手,闭着眼睛轻轻抚擦她的手背一样。“别害怕,别害怕,一切都会过去的,逃也是没有用的。”胡风在心里重复着出发前他劝阿奇不要逃跑顺从召集的话来。那只草蛉子温顺地趴伏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是偶尔用触角去碰一下胡风的鼻尖,她想起她和她丈夫曾经愉快度过的夏日时光,那时他们在热浪阵阵的稗草里和同伴们一起放声歌唱,唱得太阳都兴致勃勃地在空中随歌起舞。那时她丈夫就是用鼻尖轻轻地抚擦着她的背部,而她则幸福地在这抚擦下趴伏着,感受着土地被阳光晒出的扑面而来的泥土香味。可这一切都过去了,她丈夫和孩子们都被一只可怕的过路犰狳吃掉了,她侥幸逃脱了性命。可是,唉,可是现在生不如死,还不如当时就……,她蜷缩起自己的六条细腿,偶尔用触角碰触一下胡风的鼻尖作为回应,在甜蜜的回忆和恐惧的等待这双重交织下涯过现在最艰难的时刻。

 

“众位兄弟都到了。”

野地里凭空响起一个声音,似一阵阴风在空中旋起,所有的人立即把头拱伏下去,喊道:“叩迎帮主。”似野地里的野草在阴风下齐声呼号。

夜空里只有一弯惨淡的月亮,两端尖尖的,不时隐没在移动的花纹万千的薄纱似的云里,象一枚双头的钩针,在黑色的天幕上刺绣着什么,可是天幕太黑了,黑得连星星都被熏没了颜色。

刚才那一阵阴风似的声音就是在这幅看不出内容的天幕下发出的,可是说话的人却看不见,仿佛那话音象从虚空中的一粒谷种里开放出来,然后束成连续的音质,在众人的头顶上空打旋飘过,最后消失。

“众位兄弟,抬起头来。”又一粒谷种在虚空的某个地方开放了出来。

地上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身体却还尽量保持在原来的位置,远远看上去,象二百三十七只墨黑的蛤蟆蹲那儿,场面滑稽而又不觉得可笑。

阿奇也和众人一样,顺从地把头抬起。黑黝黝的一片里,只有那个声音的尾音还在她耳边掠出最末的一个姿势,其余的什么也看不见。“这一定是腹语工夫了,可是他人在哪儿呢?”阿奇心里疑惑着,眼睛开始不自觉地向四周扫视,可是什么也没发现。

忽然,匍匐的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阿奇和众人都向着那发出惊呼声的人看去,然后再转向那人瞪眼所看的方向,她看到远方有团人形的东西正在凌空飘来,形似鬼魅一般。

等那人形的物事近了,阿奇才认出那不是帮主,是褚老板。

接下来的所有事情在阿奇的脑子里已混成了一团糟,似乎每件事情都被撕扯成几百片,然后各自又胡乱扭结起来,阿奇根本就分不清楚事情的前后顺序和主要情节,她只记得胡风没事了胡风没事了胡风升了胡风升了胡风现在做褚老板的位子了那么褚老板呢褚老板人呢,她觉得自己脑子好象塞满了褚老板乱七八糟的肉块和血块里面还嵌有褚老板的呼喝声,那声音好象挺尖利的也是乱七八糟的被撕成了一大堆辨不出意义的音节另外里面还嵌入了内脏撕裂时的声音和风被撕裂时的声音,这所有的声音的边缘都是尖利而粗糙它们和树干被拗断后露出的边缘以及山岩被掰碎后露出的边缘在肉块和血块里互相挤插,纤维质碎片碳酸盐质碎片和声音碎片在人体组织里到处迸溅把红色和其他颜色的浆汁给挤榨得象新鲜果汁从握紧收拢的拳头里扁细扁细地飙射出来一般,阿奇什么也记不明白了只知道褚老板最后和树干啊岩石啊什么的在空气里混缩成一个方方正正地大包然后大包落在地上的声音是砰的一声,剩下的就是非常轻松的感觉因为众人都嘘了口气互相说帮主走了帮主布置的临时计划真是英明啊帮主升胡风做首席执事来控制过程真是慧眼啊帮主毙杀褚老板真是威严啊,阿奇把这些互相宽慰的话都当耳边风她只是看着身旁被人群簇拥着的鼻尖上还有点泥屑的胡风心里一遍又一遍说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在她默念着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似乎有金铃子在配和着她说这三个字的节奏鸣唱着声音轻地只有她一人才听得见她想她一定是幻听了可这金铃子的声音真的是很好听她想等她以后有机会一定要把这种感觉告诉给胡风听。

 

子雪和纹刀骑在马上,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这两匹马是他们昨天下午在贺家庄买的,现在他们已经到了潞城。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了。

下榻的酒楼是个小酒楼,但整治得还干净,由于楼下的客房已被人住满,他们便上了楼上的客房,叫了些菜进来后,便开始就着菜聊起天来。

可是不知怎的,纹刀发现子雪有些不开心,好象昨天练沆瀣称没练好的样子,整个人跟晾晒后又被淋湿的丝瓜藤一般,萎在那儿,虽然面上还是谈笑风生的。

“子雪,你如果不舒服,就去睡吧。醒了以后再做晚课。”

“没事,昨晚我又做那个关于被猫围攻的恶梦了,只是这次你好象没有出现。”

“子雪,放宽心些,即使我们查不到线索,也没关系的。”

“别劝我了,你看你前些日子的表现,象个脱离尘世的样儿吗?嘿嘿,比我还入世。”

“子雪,出世入世不是看行为或心境定的,而是看把握这里面的转换而定的,否则,怎么会有大隐隐于世的说法?”

“去你奶奶的狗屁隐于世!”子雪忽然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子凶性,他想把这股凶性赶紧抓回来,可来不及了,他只听见自己在恶狠狠地冲着纹刀大骂:“你小子不就是仗着有钱所以不在乎钱吗?不就是仗着武功所以不在乎武功吗?不就是仗着聪明漂亮所以不在乎聪明漂亮吗?你反正什么也不在乎可是其实你什么都在乎你最在乎的是你自己,你装模作样地参禅念佛心里想的总是我纹刀高人一等所以我一个和尚念经所以我一个和尚留长发,你这里帮助我那里帮助我就是为了显出你对朋友是他妈的没私心的好,这算什么好,不就是托出你在各方面比我强吗?看着我东奔西逃遭人追杀而你总能在旁救我你就觉得自己真是伟大了是不是?是啊,我子雪是没用,家没了,一贫如洗,命案在身,江湖官府都有人找,心理不正常老是做恶梦,帮朋友找凶手找了十年都没找到。可他妈的我子雪可真的是他妈的在认认真真地活的呀,怎么这贼老天偏要和我过不去?啊?!为什么?你说,说!”

子雪发泄完了,眼睛红红地看着纹刀,象水分已完全被蒸干的一段木头,摆放在地板上,咝咝地还冒着杀气腾腾的白烟。

纹刀好奇地看着这段木头,脸色似笑非笑,终于他憋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低低的声音里象有种春天吹开万物睡意的力量,从地板上漫过去,把那段木头一点一点地浸润。

木头慢慢吸着这浸润,终于,白烟不冒了,却在尽根处露出了嫩黄的点点新芽,子雪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扑到了纹刀怀里,“哇棗”地一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清新剔透,干净得象洗得连云彩也沾不上去的蓝天,里面再也没有血腥、谋杀、栽赃、暴力,只有赤子敞开的胸怀,在向着自己最亲密的朋友诉说,这几日所受的所有委屈。

纹刀让子雪在怀里哭着,他知道子雪连日来遭受了暗杀、丧屋、诬陷等等突发事故,这些事故对他造成的压力实在太大了,他也知道子雪要强,会守着他们子家的规矩,坚决不会向人泄露内心的烦躁与愤怒,现在这么一骂一哭,于他身心,倒是有极大好处的。

毕竟只有对着我,子雪才会如此。”纹刀欣然想道:“因为我是他的朋友。”

 

半个时辰后,子雪直起身,抹干眼泪,对纹刀歉疚地笑笑,便下楼出店散心去了。

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黄昏里最后面的一束光线在街的远处晃了一下后就不见了,子雪有些心灰意懒的感觉,似乎自己的生命也会如同这光线一般,在什么时候晃了一下,然后就永远消失了,“我今天这是怎么了呢?连情绪都好象不是我自己的似的,而且竟然会坏了规矩,对着自己的朋友破口大骂,还骂得如此卑劣,简直,我简直好象不是我自己似的,羞愧啊,真是羞愧。还有三天,见鬼又来了,这可恶的计算日子的想法又来了,发脾气也赶不走的,索性就等再过三天后,我看它还出来。”子雪想到三天过后这毛病也许会自动消失后,不觉心里又促狭地一乐。然而他又觉得随着这乐,自己人也开始微微摇晃起来,似乎自己身体的边界开始模糊,要和周遭环境合一块儿了。这种恍惚的感觉给他带来了脱离烦恼的幸福,他便小心收放着这幸福,让它在步数和呼吸的双重节律里起伏,让月光在这起伏里渐渐明亮起来。

子雪步行了一会儿,发现前面六十多步处,有一干人抬着一沉重大箱子,正在往他这方向行来。看他们的打扮,似乎是当地哪个镖局里的。走最前面的一领头老者一身紫缎紧身短靠,与其他二十一名着灰衣布衫的颇为不同。子雪正猜测着这箱子里的东西,忽然看见街旁屋顶上跳下两人,一人一把宣花短斧,就往人丛里砍去。月光下斧上折出了闪电般的光影,他们下手狠辣,显然欲至对方于死地,子雪一怔,就地站停了下来。

那领头的本事也不含糊,一个“倒纵云”就翻身回去,从背后抽出一根黄铜短棍,立马与那两人斗了起来,其余一干人等也各自抽出兵刃上去助战。

三十招过后,子雪知道凭双方的身手,再过两招后那领头的必死于那两个使斧的手下,而剩下的这些人将不堪一击,不由心里大急,便提气一跃,就往他们那儿飞了过去,速度之快,让子雪自己也瞠目,他甚至已感觉到由于急速飞进使他周围空气都有了变化,“飞进时空气粘滞而带些臭味,带些暗红,沆瀣称第八重功力的表征。”子雪心里想着,把这句心里流动的话,延展在这六十多步的长度里。

那其中的一个使斧的刚以为这紫缎老者必毙命于他这招“力劈华山”的绝招之下,却发现竟然砍了个空,然后才意识到刚才眼前曾花了一花,惊怕之下,与同伴使了个眼色,双双持斧背立,护住全身要害,然后向插手救人的子雪看去。

“阁下因何欲取人性命?”子雪沉声问这持斧的两人,他看着自己的声音外方内圆,里面内力充沛,气象万千地游走着,而他们手上那两柄短斧上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下去。

“官府走狗,人人得而诛之。你若识大体,还请回避此事。”其中一个持斧者答道。他的话音形状是倒四角锥型的,有大理石般的质感,虽然摸上去沉静,但线条不够流畅,显然烙上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此箱内所藏,乃祸国殃民之物,今日不毁,更待何时?”另一个接着说道。他说出的话象一块块又扁又厚的圆砧木,上面有些地方的木纹似乎剥离了板面散乱着,透出一种惊慌失措的味道。

“大侠千万勿听信这两厮的胡言乱语。”那紫缎老者急忙说道,他刚从鬼门关下被子雪以不可思议的手法救出,便本能得把子雪看做自己人一般。那嗓音象一团涡旋的气流,努力地想把子雪包围在它的内核里面。

“物品管物品,人命管人命,你们有本事,取了什么祸国殃民的物品走了就是,何必要伤人性命?”子雪又问道。“吐字外圆内方,气象万千。”他边说边心里称赞着自己。

“正是。”那紫缎老者急忙插嘴,想把目前这敌对局面先固定下来。

“阁下莫非在讥笑我们斧天斧地功夫差劲,只能杀了人才能取物不是?哼,今天我们就是拼了性命,也要得此箱中之物。”

“斧天斧地”的名头子雪是听说过的,知道他们性情乖僻,和白道黑道没什么关系,平时独来独往,江湖上的事也不怎么搭理。

子雪先不回答他们,转头径直问那紫缎老者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何物?若我看过里面装的的确不是害人之物,我定助你。”

那些涡形气流被瓦解了,然而碎片兀自在抖动着。“大侠救命的恩情,我宋万叠是记住了,可托付此镖的主顾已言明我等,绝不可语人箱内所放为何物,我们‘精威镖局’虽然武艺不精,但也是以一诺千金为重。所以,大侠的要求,小老儿恕难从命,倘若大侠觉此事颇为麻烦,请退避一旁,待此事解决后,小老儿有机会当登门向大侠道谢。”说完末两句,悲凉的感觉在宋万叠的心里泛起,毕竟和斧天斧地的实力差距是明显的。他甚至觉得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的手,已经浸润到他心里,在感受着他所面对的斧光里折射出来的死亡。

斧天斧地也不再说话,盯着子雪看。斧子上的折光随着呼吸涨落着。

子雪问斧天斧地:“你们知道里边放的是什么么?”

“我等不知。”

“那你凭什么说里面有祸国殃民之物?”

“我们自有可靠消息,不会错的。”

“怎么个可靠法?”

“可以以性命相托。”

“可靠消息来自何方?”

斧地刚要说话,斧天手一伸示意不可泄露,却问子雪道:“阁下是何方高人,为何要揽下此事?”

“我叫子雪,我必须救每一个可以救的人。”

“既然你谁都要救,那我们和他们斗起来,你就一直在旁陪着?免得有任何一个人死去?”斧天冷冷问道,手一抖,一朵斧花在光中一闪而没,手法之娴熟,让众人皆暗暗赞叹。

“是。”子雪觉得自己的是字象是摘取刚才那朵斧花的一把剪刀在合拢时刀刃与刀刃相擦时发出的声音。

“不可能。”斧天斧地同时说完,同时跃起,在半空中分开,挥斧向众灰衣汉子劈去。空中同时翻开了四百朵斧花,其中两百一十四朵是斧天在月光下发出的。他们心里清楚,不管剪刀是真是假,今天这花是一定要盛开的。

因为,他们也是答应了别人,不管怎样,都要毁了箱中之物,杀光抬箱之人。即使出现了象子雪这样的功力超出一大截的高手。

他们也是一诺千金。

宋万叠低吼一声,和身扑向功夫稍弱的斧地,其余众人分出十三人围攻斧地,而另外剩下的八人则缠住斧天,显然准备拼着那八人的性命,也要先集中力量干掉一个斧地,虽然这样仍旧无甚胜机,但至少有了一点希望。

三招过后,围攻斧天的那八人里已有一个使链子枪的左腿中斧,受伤处胫骨外露,鲜血淋漓,这人却咬牙不吭,疾速点住身上几个穴位止了血后,又投入战斗。而斧地那边,也不过是占了个平手。

子雪开始出手,因为他再不出手,就会有人被斧天的一招“犀牛吼月”给拦腰劈断。

俄顷,等子雪站定身形时,这二十四人已全被子雪点中穴位,倒地不起。

然而没有一个对子雪说话,双方都只是一会儿瞪着对方,一会儿又瞪着子雪,努力期望着第一个冲破穴道,拿起武器把对方杀死。

子雪察觉到斧天斧地眼神里对自己的嘲讽意味,也看到了宋万叠他们对自己的期望与失望混一块儿的复杂神色。

子雪在当中站着,二十四人姿势各异地倒成一圈,象组奇形怪状的日晷,在一片透明的夜色里,这日晷根本标记不出什么更点,只是静静地摆在那儿,在此起彼伏的呼吸里把时间的刻度一寸一寸地抹去,每抹去一寸地方,月华就细细平平地铺上去,铺得比天涯海角那儿的沙还要细,还要平。

“嘿嘿,我该怎么办?啊?父亲,我该怎么办?”子雪在心里询问他父亲,可是质问的语气在里面一开始还带有自嘲的味道,可越后来越浓以至最后的一个音充满了愤怒。“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双方都没错,都是不惧死的,都是重义信诺的,我怎么救?我救谁?我哪有时间一直陪在他们旁边?啊?你说,你别以为你死了就可以不说了。你说!你给我说!”

子雪明显看到先前在客栈里熄灭的那段焦木又开始冒白烟了,那上面每一个孔洞每一条缝隙里都有白烟在冒出,而愤怒之冠在白烟里开始渐渐显现。“快要烧了”,子雪喃喃自言自语道,“快要烧了棗哈哈))快要烧了棗哈哈哈哈))))快要烧了棗烧吧棗烧吧烧吧棗把一切都烧了吧棗什么破规矩谁在乎棗这世界长地这么丑陋棗为什么还让它在那儿棗不如把它烧了棗哈哈))建立一个新世界棗哈哈))再没有诺言棗再没有誓约棗没有任何负担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棗想活就活棗想死就死棗想杀人就杀人棗想救人就救人棗反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棗哈哈))魔王的世界棗哈哈))毁灭棗没有秩序棗哈哈))没有棗什么也没有棗只有魔王棗!魔王棗!!魔王棗!!!魔王棗!!!!见你的鬼吧棗道不善则失之矣!棗见你的鬼吧棗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棗见你的鬼吧棗吾欲仁斯仁至矣!棗见你的鬼吧棗虽千万人吾往矣!棗我受够了棗受够了棗我再也不想这么活了棗我要活到我里面去棗我要看到我自己棗我自己棗对棗我自己我自椉簵我椬詶己棗我 自棗己棗棗我棗棗自棗棗棗己棗棗棗棗棗棗

 

等子雪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倚着街边的屋墙坐着。天上月光仍旧明亮,但四周的一切阒然无声,静静地围着子雪,仿佛是子雪先醒过来,然后它们才立刻跑来围住子雪,让他觉得自己还在这世界上似的。子雪慢慢想起后来自己好象发疯一样地在狂笑,笑得月亮都在夜空中晃荡不已。后来自己好象在念颂什么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之类莫名其妙的词儿,个个字念得跟往石头上刻一般的硬。再后来自己好象拎着两样东西在奔跑,跑得空气都发了烫,臭臭地粘粘地红红得拖了长长的一条线,象月亮在地上编的一条辫子。辫子编到当中要扎一个玉带结,一个透着绚丽的野牙枣红斑点的玉带结,要把它放到野牙枣红里,这样谁也看不见。再后来有一个大箱子和许多人在一起走着。有声音在笑。有人在睡觉。我自己也在睡觉。我要把地上弄得干干净净地才睡觉。

子雪往客栈方向回去了。他甚至有会儿觉着自己刚才目睹的那场生死搏杀是假的,是在做梦,而先前和纹刀在客栈里吵架也是假的,也是在做梦,乃至现在走在回去的路上也是假的,照样是一个梦。子雪想到这儿,便使些劲道把舌头咬了一下,一阵疼痛从舌尖放射开来,提醒着他目前是清醒的。可是子雪有些后悔这举动了,因为他忽然感到如果这一切全部是梦的话,那他就没有和纹刀吵过架,也没有骂过他父亲,那该多好。“哼,万一这疼痛也是假的呢?”子雪自我安慰地想到,觉得这从道理上去推理也没什么错,可是他隐隐还是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只是最近这段日子,自己的神智总老是颠三倒四。“回去做晚课吧。”子雪努力约束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回到客栈。

客栈二楼他们的那间屋子里的油灯还亮着。子雪可以看到手捧书卷的纹刀的影子印在窗纸上,线条洗练舒展,美丽得让周围一切线条都惭愧得躲进夜色中。“又在边看书边等我,这家伙心挂朋友,却又不肯放弃学习。”子雪感到自己的嘴角情不自禁地两边一翘,然后看到客栈的门随着这翘意在自己的手推下荡了开来,荡得象水波一样沁人心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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