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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赢了。”要离把对方最后一步下的位置输入电脑后,便面无表情地说了这三个字。“你 们自己算一下,就知道了。你们差两目半。” 十个已死的日本棋手把十九张棋盘分别算好,再合着加起来,结果果然是落后两目半。 “你们可以死到外面,也可以留下死在里面。”要离对他们说完,就把电脑里的围棋程序关 上,棋阵倏然消失,象是飞了八年的梦忽然收去了它张开的羽翼,只留下了什么也没有的现实。 那十个棋手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坐着一动也不动。 他们早就死了。要离这才意识到这是件物理事实。 外面的枪管和摄影镜头又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全苏醒了过来,它们惊惶失措地从麻痹许久的 状态里投入到现下紧张的战备状态,生怕错过最需要它们的一刻。从日本到全世界所有的人一下 子全被这消息从昏沉的被窝里或办公室里或咖啡馆里或电影院里或其它什么地方给拖了起来,他 们全都马上让自己恢复到八年前的那种亢奋状态,他们打开电视机收音机冰箱门水龙头阴沟盖饼 干箱珠宝匣等等一切可以打开的东西,以免漏掉任何一条有可能是信息传播的渠道:因为有关要 离的神奇传说实在是太多了,多得让不少人对要离即神的说法都抱着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的态 度,并以各种荒诞的实际行动来体现出他们对要离事件的无比关注和无比想象。 “你想干什么?”上将凭耳朵的听觉,一下子就抓到我右肩旁边一寸远的一把空气,气喘吁 吁的样子让我想起刚才他从高塔那里直扑过来的拙劣样子:毕竟是青铜做的,平时驾云飞飞也就 算了,真要俯冲急飞的话,姿态就很不好看,象台拖拉机倒载进泥沼里一般。 我不理他,就对上将说了句:“想炸平这儿。”然后我就右手平托着电脑,左手准备按下那 个引爆键。 “可这样不公平!”两百多万条幽灵站在本殿门口,齐声喊道,“不公平!不公平!” “是的这不公平,”上将这回总算准确抓到了我的右肩,“你拿着炸弹来要挟我们的神社这 不公平!” 我能听见附近有很多手指肌腱收紧时发出的吱嘎声。 过了片刻,我移开左手,同时也听到这很多手指肌腱舒张时再次发出的吱嘎声,看来隐藏在 远近各个角落里的狙击手们又松下了些几已扣下扳机的手指了。 “你以为我真的会不分情由地就把这里毁了?”我向旁边滑移了一步,把上将攀在我右肩上 的青铜大手卸开。 “这么说你改变主意了?”上将一时有些没法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不是,”我歉然地苦笑道,“我刚刚才发觉,引爆键下面,忘了安装引信接口了。” “什么?忘了安装……啊,啊,啊哈哈哈哈哈哈!”上将一楞后大笑起来,然后他转身向着 神社外面作出指挥合唱的样子,大声喊道:“下成这结果,想不到下成这结果,大家一起笑啊, 这个笨蛋竟然忘了安装引信接口了,下什么呀,下了个八年的,哈哈哈哈哈哈,下下下下下,哈 哈哈哈,下下下下!” 神社外面的日本自卫队士兵们及记者们也哈哈大笑起来,整个东京市区里的日本人都哈哈大 笑起来,于是整个日本及其它地区的日本人全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传到了地球各个角落, 让全世界的人听了都张口结舌,接着也旋即跟着哈哈大笑起来。要离知道这是全世界的人都在庆 贺一桩事件的了结,但他凭直觉就能从这笑声里听出是这种解释蒙蔽了自己对人类的理解。他走 上前一步,把那个引爆键重重地一按,引爆键哒的一声插入了键盘里,顿时把这满世界的笑声给 惊得缩了回去,这时十个死去的日本棋手在惊动里倒都抖了几下头,认为要离的直觉是对的,他 们人类就是恃强凌弱,就是把悲惨当作快活,犯不着那些圣哲先知用他们那套苦口婆心的教义为 整个人类开道。我们是丑角我们怨谁,这十个日本棋手上下抖动着脑袋齐声悲叹道,你这中国人 粗心大意,连个引爆键引信触发装置都装不会,这样我们共同营造下了八年的艺术还有什么意义 ,可惜下了八年下下下下,哈哈哈哈哈,下了八年下下下下,哈哈哈哈哈,下下下下下,哈哈哈 哈哈,下下下下下,哈哈哈哈哈,于是世界上所有的日本人又重新狂笑了起来,世界上所有的人 们也又重新狂笑了起来,狂笑声里上将扯大嗓门对着要离喊道,八嘎你听见了吗,全世界的人都 把你当作了小丑,还赔上了我们十名棋手的一世英名及好多个日本平民的性命。你的计划原来就 是让我们大家看个黑色大笑话。哈哈哈哈哈,下下下下下,然后他就重又加入了这全世界人民的 合唱中:哈哈哈哈哈,下下下下下,哈哈哈哈哈,下下下下下。 要离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等到自卫队士兵企图跨进神社逮捕他的时候,他才指着电脑上正 在怒放着的花卉,对着上将开口:“你看花开得多疯哪。等最后一片花瓣把黑色的死亡布景给覆 盖掉,神社就光明了。你瞧,最后一片,覆盖上去的样子多优雅。呵呵刚逗你玩呢。喏,其实引 爆键插入键盘后,炸弹启动了。” 一刹那所有到目前为止躲在各个角落里和已从角落里现身的狙击步枪及冲锋枪及其它各类武 器都发射出了子弹或榴弹之类的东西,这上百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快速飞行物全是冲着要离和 电脑而来。要离脑子很清楚这些飞行物飞得再快也赶不上他电脑里集成电路板间的电子漂移速度 快,马上炸弹的光芒就会把这些飞行物,还有这里的一切统统蒸发开来,那光芒是又精巧细致又 晶莹夺目,绽放开来后象是一朵钻石蘑菇,胎藏着千千万只妖异的孢子。到那时候,我最后发出 的笑声,才是真正的笑声。
本上冷却了下来。席席的凉风不时把塑料钢铁人肉沥青等等在高温下分解后的混和气味从高空中 又压下来,刺激着他平淡以久的鼻粘膜上皮细胞,不过一阵阵的热浪还是夹杂在凉风里随处翻涌 着,它们所在的地方,景物都会有一些类似塔夫绸发皱般的变形。要离身上的风衣不仅还在,而 且经过刚才的洗礼后,上面的脏斑污迹全给高温高压处理成离子化状态后消失殆尽了,现在布面 黑得纯粹到了极点,简直能把光谱上从看得见到看不见的光线全给捕获住。他身上的污垢也不见 了,浑身干净得象被银河里的水洗涤了几万亿年,再也容不下任何一粒星际的尘埃。四周的一切 安静了许多也干净了许多,那些开了无数个整齐小孔一排排竖立着的混凝土棺材都不见了,棺材 上挂着的各种霓虹字牌灯箱广告等等扰人耳目的张贴也一并消失,铺成马路的材料由于曾在高温 里沸腾过,所以现在它们和周围各种钢筋铁架一样,都变形出无数超出常人想象力的形状,连达 利在梦里也不会想到的造型,在这里简直是俯手可拾。 要离在一堆玻璃团块前停下了脚步,由于这玻璃先前涂过反光材料,所以高温下发生了某些 化学反应后,它带上了色泽分布均匀而澄净的钴蓝色。这颜色使得他想起曾在飞机上偶遇过的一 位女子。他俯下身,把吸引他注意力的那只手骨细细端赏着,那是一只腕骨纤细指骨修长的手骨 ,长相非常恬静优美,它紧紧抓附在那堆玻璃上,有一半冻陷在里面,有一半浮在玻璃材料外面 ,指节与指节之间的骨连接精巧得好象随时它都能动一下其任何一根手指骨,来敲敲这堆玻璃, 发出些清脆悦耳的声音。要离认为,任何一件现代的混和材料雕塑作品都没有这个作品那么慑人 心魄,因为它是用真人和真事做的,是真正的现实艺术,比任何依靠摹仿现实才成为艺术的都要 能打动人的心灵,艺术是外在制作的,因为它要在世界外面再构一个相对的世界,可是现在这副 作品是内在制作的,因为它就在世界里面重构了一个世界,让你在真实感觉与另种真实感觉的相 待中产生艺术所必须的幻觉力,行为艺术装置艺术等等艺术理念虽然也企图内在制作,用现成的 各种材料进行重构组合,但这些艺术家们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因为他们能达成的结果,不过是 在真实感觉与另种不真实感觉的相对中产生艺术所顾忌的疏远力,使你清醒地与他们的作品保持 距离,不愿靠近也不愿理解,只是警惕地注视,因为你意识到在真与不真的相对里有某种欺骗行 为在里面:但艺术是不能让欣赏者意识到欺骗行为的存在的,它只能让欣赏者认同这欺骗行为的 存在,从而让幻觉力能够展开其特有的魔性。可这副作品是没有这方面的麻烦的,它来自真实又 返回真实,让你在不需要欺骗行为的参与下也能感受到幻觉力的存在,并且它的存在更浓郁更铺 天盖地。 要离直起身,继续悠悠地走着,不由回想起上将以前在魔王山跟他说的那番话来,“……真 正的杀人艺术不应停留在兽类水平上,而是应该超越到神类水平上,从而把生与死都看作纯粹而 妖异的美,你如果没有看过樱花的盛开与凋零,就无法理解我说的话。”他想现在他已经完全理 解上将的话了:我们只要把自己定义为神,就能把自然与其它人都看作低一层次的事物,然后我 们神就可以对这些事物进行第一推动,然后让他们自行完成惯性后的一切搭配组合,最后我们神 就降格到和他们同阶的水平,来欣赏这神的作品。上将,这八年来,我虽然没有见识到樱花的盛 开与凋零,但那盘马拉松般的对弈让如今的我对周遭事物的看法多了另一个全新的视角,使我能 看出那堆钴蓝玻璃团块上手骨所展现出来的妖异之美。上将你虽然也和神社及那两百多万柱神灵 一起,化做了离子尘埃,但你所信奉的那种艺术理念,已经有了传承,虽然这受钵人并不一心归 附于这个理念,但他至少体认了这个理念,并对人间那些约定俗成的概念关系,比如正义与邪恶 ,战争与和平,真实与虚假,文明与野蛮等等,都会有一个更加超拔的认识。 在原来的东京市区走了大半天,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要离想有可能他们都躲到地面下的地 铁车站里去了,于是他找了个象踩瘪的午餐肉罐头般的地铁口,瞅了瞅大致深度,便跳了下去。 地铁里面备用电源还没有完全毁坏,所以有几处还是有照明的,象是被打死的独目巨人爆出的眼 浆溅在墙壁上发着朵朵荧光。这里的一切好象没什么变化,除了几辆车道里卧在铁轨上的列车都 成了大铁疙瘩外,其它的都还比较正常的,只是看上去都有些膨胀变形,他就近摸摸那根地下建 筑的承重圆柱,结果上面一层被烘黑的不知是什么的涂料就哗的剥落下一大片来,显出里面粗糙 难看的混凝土。这些混凝土也被高温烘过,上面的硅酸盐熔解后又凝固起来,仿佛象是层涂抹不 均的劣质釉彩一般。那些日本人基本都还在,个个都呆若木鸡地或坐或站,显然爆炸时灌入地铁 里的热风把他们全给吓傻了,在这个光照强度只能提供明暗不能提供色彩的地铁室里,要离大概 是唯一一个还在走动的人了。他和善地戳戳身边那个站着等地铁的西装男子,想提醒他要等下部 没损坏的地铁列车来是没有指望了,结果还没戳第二下西装男子就干脆化成了粉末散在地上,挺 小的一摊撮那儿,晦暗不明的灯光下也分不出其中有多少是骨头粉,多少是织品粉,反正量很少 ,一簸箕就能轻轻松松地全抄走。要离不死心,又往他隔壁一个手上抱一孩子身边领两六七岁大 孩子的女士走去,她一身和服,表情泰然自若,酷似他在神社里看到的那尊母亲雕像。结果她被 一戳后,就一边矮下去,一边也碎成越来越细的粉末,同时连带着她的三个孩子也化在了粉末里 。在她身子迅速矮下去的一刻,要离在她崩裂的脸上,留神到有两滩浅浅的泪迹,在昏暗的灯光 下闪着微弱的散光。 要离走从另一地铁口里出来,把后来又戳出几十堆粉的双手在外面依旧不时有淡臭味的空气 里互相拍拍,让上面残余的粉散干净。——看来下面东京地铁里的所有人都被热风烘干了,再戳 它个成百上下也不会找到一个活人。 这个地铁口正对着一座教堂,不过那教堂外面的整个建筑已经被掀掉了,如今只剩下里面的 几堵残垣断壁。他向着一尊由于位置较隐蔽故而形貌尚全的石膏像走去,因为他又发现了一件了 不起的艺术作品。那是一尊施洗者约翰的全身像,虽然它躲过了热风的袭击,但它还是被什么不 明物体撞去了右半个身子,于是它空心的体腔就暴露了出来,现出没心没肺没任何内脏的古怪面 目。 它身体的前面部分有一具完整的女性骨骼镶嵌在上面,看来热风并没有饶过这个女子,它不 但把她的肉体给蒸发了,而且还把她的骨骼粘在了约翰的胸腹部上,粘附时所用的温度力度等等 都掌握得恰当好处。看这女性骨骼的样子,当初她应是跳抱上去的,显然她是察觉到了来自身后 的威胁,她双手勾着约翰的脖子,两脚环缠在约翰的腹部上,身子紧紧贴上去,骨盆正好张开, 位于约翰耻骨的上方。这女子骨盆的两个闭孔象是蝴蝶后翼上的两块对称的黑斑,在张开有一百 度的耻骨弓上空灵地镂空着,使得骨盆上方那两弯如蝴蝶前翼翼梢的髂脊更显得轻巧曼妙。她的 骶骨和尾骨端端正正地插在髋臼中间,其上舒展开一串互相锁合住的脊柱块,它们从大到小按照 渐弱格律排列到约翰的颈项处,最后淡化到一个光滑的颅骨骨壳里。颅骨正面有一小半是陷在约 翰左颊里的,剩下朝着要离方向的那一大半象是个完美无缺的定音休止符号,泛着些隐隐的烟古 铜色。看来是约翰替这个女子挡住了大部分的恐惧,而这个女子也替约翰挡住了大部分的热风。 这个姿势让要离想起他曾在西藏看到的那些欢喜佛像,在金刚乘里,通过男女双修达到性欲高峰 的修练是很普通的一件事情,而西藏的各类壁画唐卡中,对这种双修行为的描绘也是多不胜数, 描绘的内容大致都是一名男子正面朝前站着,右足掂起,身体轴心左移,双手环保住胸前跨骑上 来的女子,头侧着露出狰狞的喜悦,而女子则背部向前,双手搂住他的脖子,两足缠挂在他胯上 ,让他的阳具插入豁开的阴道里面。 让要离端详的地方还不止这些离奇的景象,他还发现在女子勾着约翰脖子的一只手骨处,有 一大滩丝状的印记,渗在约翰的锁骨肩胛骨处,在它苍白的石膏底色上,吐出迷人的酒红色彩。 那女子也有和这一样的一头秀发呢。要离怜爱地想起那曾跪伏在他脚下吻他的女子,也许她还活 着吧,谁知道呢。要离退后一步,又仔细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尊骨骼石膏作品,最后在离去前,他 把它往一堵断壁处靠去,免得它因约翰缺了一半而站立不稳摔碎了。 在外面走了一会儿后,要离感到凉风之中气温又有些升高了,阳光结结实实地打在每一寸废 墟上,象是打算在冬天里锻造出一个夏天。 包括靖国神社,整个东京市区都被我毁了。要离步履沉重地走在虚软的地表上,脑子里来回 体味着这句话所代表的破坏之力。在这体味里他逐渐感到自身的完美无缺,似乎古代印度毁灭大 神湿婆的英武身姿已由他再次重现出来。在这奇异的一瞬里,要离忽然意识到自己已升格成一个 神祗了,这个意识闪现之快让思想都来不及捕捉但他还是凭本能留下了它的一晃而过的印痕。这 印痕犹如神祗的族徽一般醒目而华丽,把他凡俗的心灵砰然照亮得光辉磊落,于是巨大的幸福象 一片遮天蔽日的积雨云般全然遮没了他身上所有的百合窗,橙黄中带有橄榄绿色的光线象是天堂 与地狱结合生下的另一只复活节彩蛋上的条纹,在澄明的心房里投下一条条光亮的影子,象是有 无数条圣洁而高贵的蛇在波光荡漾的空气里静静安睡,不激起一粒淡黄色的尘埃。 这就是原型的诞生么。要离的意识在远处细细踱着步,把当下的自我和外界在此岸和彼岸间 交互挪移着,就象在双手间来回倒弄着命运之砂。砂子的数目还是和恒河里的一样多,但却可以 清点得毫厘不差。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着的原型么?它折射出的英雄、艺术家、思想者的形象, 真的就成了我的正视、侧视、俯视图了么?要离把意识的步子走得更快些,想在略为调整后的频 率里稍稍感受到些激动的喜悦之情,至少是些慌乱的情绪,以响应这个自己期待以久的时刻。 但是他等了半天,还是心静如水,好象这个变化与他本人毫无关系。 是了,要离把意识的步伐僵在了途中,使它成为一个可以表现恍然大悟的剪影。是了。要离 明白是谷神池的火祭让他在肉体上发生了根本的阳痿,是魔王山的石刻让他在精神上发生了根本 的阳痿,最后是千代田的核爆让他在灵魂上发生了根本的阳痿。这三次阳痿在三个层面上把他从 人神二元对立的状态里给剥离出来,使他现在即使到达了神的境界,也不在乎这跃升的喜悦。或 者说现在的任何变化都不过是过去残留的一些因位的果报,可这些果报对现在的要离来说,已经 没有意义了——因位果位只对在时空轮回里的众生有效,而他已在三次阳痿中,和有情众生彻底 断裂了莲藕的所有粘丝。是了,男女无相,中日无别,人神无阶,要离想还有什么能成为牵引他 行走的拉线呢?这时,那恍然大悟的意识忽然间分崩离析了去,那些把它固定成剪影样子的拉也 在这一刻全都自行消弥在了无形之中。要离轻轻吹了口气,把意识的碎片吹了个一乾二净,只留 下一张明空赤露的菩提台,在心房当中自然地放着,橙黄中带有橄榄绿色的光线现在更加明亮, 间或这光亮里还会溢出一丝檀香,轻轻地在淡黄色的灰尘光缦里刺入,化出几晕浅绛色的味道。 千代田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地表下面骚动着,把象涂了层蜒蚰汁的地表弄得烦躁不安。要离收 回鹜极八方的心神,警觉地注视着前方地表上隆起的肿块。那肿块膨胀的速度相当得快,不一会 儿在一连串轰响里,第一道裂口在原天皇居住的地方出现了,这裂口两端的口子象电鳗一般闪游 开去,在不断崩落的土块石块中,电鳗长长扭动着的身躯上又迅速生出无数条更强壮有力的电鳗 来,它们如蜘蛛网般密集扩散开来,有的甚至已经窜到了要离脚前,它们猛烈喘息的声音里透出 有恃无恐的心态,当一座地下迷宫的三分之一在隆隆的破土声里巍峨屹立在他要离前方的时候, 他想这些电鳗的确是有资格有恃无恐的。 “塔洛斯。”要离情不自禁地脱口低声呼唤道。 没有反应。迷宫还在往上升起着,越升基座部分就越大,远远看去,那里象是有座和城市般 大小的大脑在冒出地表,上面构成脑沟脑回的围墙及走道象是有几千亿层,比起当年代达罗斯那 个七层迷宫来,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塔洛斯真的建立起了他梦想中的迷宫。 那是比弥尔顿笔下的万魔殿更具有魔鬼气势的巨大建筑,它不用任何主梁立柱飞檐饰带,只 是用一段段朴实无华的石墙依山而建,层层叠高,且在每个弯道处都竖了一根比石墙高出些许的 尖头石柱。最后的终点看来是在山顶上的,从外部看去,那是一个六瓣形的石室,远得几乎就象 是来自其他世界的一片淡淡的璎珞。这所有的石块都按照某种次序依山堆砌起来,造出一条看来 是足有好几光年长的盘曲小道,以其超出人类想象的无限长度向世间展示其内蕴的力量。 最简单的重复终于形成了最复杂的图案——脱氧核糖核酸就这么配出了人类,吟游诗人就这 么唱出了神祗,而现在石墙走道就这么构出了迷宫。要离没想到塔洛斯由繁入简后又由简入繁, 把复杂的特性表达得如此酣畅淋漓,终于完成了一件让要离觉得不可能完成的作品。这作品是如 此得气势磅礴,把不远处对面的那座富士山给压得都矮了下去,成了一堆形状古怪的土丘,羞愧 难当得萎那儿不知如何是好。同时,这座迷宫也以其无限的气势把要离给镇住了:要离面对这座 方圆绵亘近百公里的山形迷宫,一时竟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因为复杂正在以其海量的表面积,把他心灵的视线完全淹没而去。 来了,终于来了。靖国神社消失后它终于来了。不可试探,不可衡量,可信得以至可怕。 要离咬了咬牙,向着迷宫走去,他明白这么做的话,从迷宫那里压过来的气势将更会更重更 强,但他是必须这么做的,他要和这他这一生中从未遇到过的重中之重来一次硬碰硬的对撞—— 因为他要离也能越走越重。周围渐渐响起些低微的鼓噪声音,要离一猜就知道是那些还没死的日 本人正在从很远的地方向着这里赶来,但这和他没有关系,日本人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作为工具出 现,他们象暴风一般引导着仇恨的潮水扑向一座小岛般的礁石,当礁石被摧毁后,真正的对手就 出现了,它不是在体力上也不是在智力上,而是直接跃到神的层次上与你对阵,你无法叫它下来 ,只能自己上去,用人的力量和它角斗,虽然你已不再为人神之间的阶级差所迷惑,但面对神的 挑战时你还是得回到这阶级差中,用由人到神的这种向上气概来反击神的压迫,这不是因为你依 恋于人的角色,不肯站到神的高度上与之较量,而是因为只有你以人的代表出现,才能在胜利的 一刻宣称是人击败了神而不是神击败了神:你是双重的,你两栖于神人之间,你可人也可神,可 你却欲让神祗蒙羞,正如几千万年来神祗一直让人蒙羞。这的确是一场伟大的战役,伟大得可以 让众神的脊背第一次有出汗的感觉。在这样的殊死一战前,在这样的以神为敌的决斗前,那些正 向着这里如群蝗般飞来的日本人,又算得了什么呢?要离认为再要和他们斗,那就是以上欺下以 强凌弱,而且是毫无战斗的乐趣——他喜欢硬碰硬的感觉,但现在的日本人已是经不住他的硬度 了。 只有这座塔洛斯的迷宫,才是值得一战的对手。 当要离走到迷宫入口处时,他浑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其周围的气温已升高到能让空气分解 出臭氧的程度,使他成了一把能冒出几丈高焦黑色火焰的人形火炬,那些已赶至迷宫现场的日本 人面对此景,顿时鸦雀无声,他们硬生生得把先前要与之同归于尽的玉碎念头吞回去,只是都呆 呆地站着,不敢做声,让眼前这神人两种重量共同挤压出的力量把自己给彻底生生地击垮。 迷宫的入口处,几条长巨石垒成一座双柱拱门,柱子的式样看来是从陶立克式变化出来的, 其上面的三陇板束带饰楣底托石等等构件都已大大简化,仿佛制作者对门面上的装点毫不在乎, 只是把拱门做为一个提示此乃入口处的标记,可以让前来破解迷宫的人有个初始的目标。 但要离很清楚,这简简单单的拱门后面,包藏着怎样的可怕。这可怕并不是通过某块或某组 石块来表现,而是通过所有石块所营造出来的整体结构来传达,要离甚至怀疑,塔洛斯已经掌握 了如何通过简单的石块来堆砌无限的无限这一超限结构了。 进去。 要离命令自己的左脚。这是要离第一次以下命令的方式向自己的躯体发出指令,本来他并不 想这么做,因为身体是自己的,下命令的行为简直是多此一举。但是他事先感觉到自己的左脚似 乎在犹豫着什么,在害怕着什么,所以他就索性直接启用大脑来控制左脚的动作,免得它在迷宫 的威势前驻足不前。 一分钟了。 什么动静也没有。 左脚拒绝主人的命令。 它僵在原地,不肯抬起,铜鞋发着掺有微量熟褐色的深紫流光,象是心情激动时浮上脸庞的 两酡红晕。它有它的理由,虽然它不能发出命令,却可以拒绝命令,因为它也有它的本能,它的 本能告诉它这一去就是不复返,就是尸骨无回,所以它必须拒绝,为了它的主人,也为了它自身 的安危。 要离很佩服这种不受大脑指挥的神经系统,就如同他很佩服隆美尔或赫斯一样,因为他向来 认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是人类自己发明的一条莫名其妙的公理,这条公理让天下所有的军 人都成了有武器没脑子的肉体,在这条公理的庇护下,所有的战犯都可以申请无罪释放,所有的 屠戮都可以得到有效辩护,因为命令的发布者不是他们而是裕仁或希特勒,他们军人只是没有大 脑的机器。可是事实上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和纽伦堡军事法庭还是判了东条英机卡尔特他们死 刑,同时却又把天皇给例外地免予处罚。如果这样的判决是合理的,那么那个公理就是不适用的 ,如果那个公理是不适用的,那么军人就应该拒绝某些命令,如果军人能拒绝某些命令,那么战 争就会成为一场失序的赌博,可是博弈的双方都会趋向有序,所以这种情况就不会发生,于是这 样就可以反推出那条公理虽然莫名其妙然而却是实用的,并可以推出二战的那次判决是不合理的 ,真正该被绞死的应该是裕仁而不是东条。然而这般逻辑导向的推理并不能代替人类政治导向的 抉择,所以最后死的还是东条而不是裕仁。 但这一切对要离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深究下去的价值了,因为相对迷宫而言,人类的那些 自说自话的主张实在乏味之极。 左足,多有个性的左足。要离低下头来,久久凝视着它不屈不挠的样子。它稳稳当当地踏在 地上,象是完美无缺的原型上的第一道缺口,用它奇特的裂缝在暗示着什么。这裂缝谁也看不见 ,但它就生在遥远的过去,包埋在无数的光辉传说中,从不让人窥见,却又时时跟踪在后,要离 想起从前有过的一只纸飞船上好象也有一条毫无二致的裂缝,那条裂缝每次见到时都有些长大的 变化,但没想到的是,时至今日它偷偷刺埋在我肌肤里的幼卵终于孵化了出来,让我能从最近的 地方来感受它的生命脉息。 谁还会注意到你呢?谁还会倾听你微弱的喘息呢?在这处处要求更高更快更强的奥林匹克竞 逐里,谁都无法容忍你象条蛀虫般地寄居在完美无缺的事物中,你被定义成不良的,劣质的,需 消除的,和犹太族或华族一般,你被到处驱赶杀戮,而我也曾经在寻找原型的日子里,竭力避开 你,不愿与你为伍,生怕你会妨碍我通往神祗的道路。可如今我已见识过了神祗的风华,也就不 会再带着过去的眼光,我慢慢能体味到你也蕴藏着一些力量,这力量的奇妙之处就在于它是隐秘 的,不可预测的,慢性致命的。它不在于成就自己什么,而是在于破损对方什么,它先和对方溶 为一体,然后在不经意间将对方从里面瓦解开来,最后在对方化为一地细渣的毁灭中兑现出裂缝 的最终形式:完全而彻底的分裂。要离让视线在裂缝的隧道里迅疾穿行着,把这么多年来一直没 有看透的裂缝细细看透,无数与隧道岩壁磕碰出来的山石带着火光射到他思想的水库里,激起一 排排语言的滔天水浪。在这水浪里他看到了语言植株是如何从一开始就暗暗培育其自身的反叛纤 维的,这纤维纠缠住人类生命注定的悖论式的困境叶脉,最终让光合作用和呼吸作用达成窒息性 的凝固。这就是这次穿行的意义了么——凝固以后的再度流化与智能境界的再度重生?远处缝隙 的尽头,那只铜雀正张开翅膀等着他,他全速往那尽头处飞去,在他和铜雀接触的一霎那,他感 觉到那铜雀拢翅穿过他头顶胸腔右臂最后化入了他自己的右掌,将橄榄绿色的青铜气味全部贯入 了他的身体里。 要离伸出右掌,劈出,将左足从这裂缝处,斩下。 在疼痛的刺激下,失去足部的左腿马上就屈服了,它抬起已经没有脚的腿胫,向前迈出,血 液从断面处象通过几术藕孔般地一路上喷灌出去,当足腕象段木桩般轰地一下稳稳插住地面时, 要离感受到来自大地的力量正和向外流出的血液做着迅速地等量代换运动,这力量起源于泥盆纪 之前的年代,甚至是在更古老的年代之前,它不但比人类的力量来得深厚,也比神祗的力量来得 绵长,要离在这力量的催发下,身体重心前移,庄重地迈开右腿,前移,落地。那只穿着铜鞋的 左足,就这么被扔在了两米开外的身后。它孤单地留在那里,足弓稍稍向外扒开一点,血液象顶 有流苏的绒线帽似的戴在头上,把它打扮成桀傲不驯的弃儿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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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