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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拐一拐,我体验着这种奇怪的体态语言,残疾有残疾的感觉,正如布莱尔盲文之于触觉的

美丽绝非双目正常的人所能感知。在断足之前我一直四肢健全地和常人无异,既无从想象雅各大

腿瘸了以后的感受,也无从揣摩他当时究竟是怎么样的心情,只能在对称的形体里遮去一两件器

官来摹仿不对称形体,可这样做是没什么效果的,因为如果不在生理上和对称彻底告别,那么在

心理上也无法获得有关不对称的最底层知识。但现在我靠着那裂缝的暗示能把握了,它就是不和

谐的典型范例,它在生理上的亏欠让和谐的世界手足无措:世界有缺口了,这缺口就是被它打开

的,它违背了对称的美学法则,引进了永不妥协的不对称因素,其可怕之处不单表现在它的亏欠

上,更是表现在它的不可弥补且拒绝弥补上——这才是真正可怕的地方,任何基于和谐的艺术在

它面前都会彻底崩溃的,所以它必须被消灭,斯巴达人把它扔进了山谷,德国人把它塞进了毒气

室,可它又回来了,又被我带回来了,它在过去真的隐藏得很好,直到迷宫门口它才正式出现,

通过处决违背我意志的左足而复原它自身的魔力,这魔力不需要什么正义邪恶之类的人间托词,

它需要的只是我,这个负载着四座大山的黑衣力士,来向整个优胜劣汰的宇宙法则进行面对面的

挑战。如今复仇的原始暗流在我心里管涌着,随时会把我冲成一条水火混杂的中国龙,这条中国

龙面目狰狞,无视天地秩序伦理纲常,也无视我自身锻造出来的理性辔勒,它只依附着不对称的

那雷霆万钧的气势,把我的步子迈得让太阳也失去了散发热力的勇气。

  气温的确是在迅速降低着,太阳在空中被震得象只煮破了的水煮鸡蛋,里面燃烧着的金属都

流了出来,起初它们还象蛋黄一般有着液体的自由,但很快就被冻结在了寒冷生涩的天空上,奇

形怪状地僵在那儿并开始迅速生锈,而金属流光后的太阳则瘪成一只布袋的形状,松松垮垮地耷

拉在天上,破口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些金属残片,象中风的老人嘴角边淌下的口水挥发后留下的干

白印记。

  迷宫的走道也就一人半宽,路面是用尺寸大小质地颜色全都一致的石板铺就的,上面没有一

丝花纹杂嵌着,只有石板与石板之间的缝隙,一条一条横着从脚下延伸到前面直到拐弯后不见。

两边的石墙也是用尺寸大小质地颜色全都一致的石砖砌起的,一层一层相互错位着叠高起来,一

直叠到大约比我高出两个头的地方才停下来。看来塔洛斯就用了石板和石砖这两种元素,把它们

进行几乎是无穷次自我复制后,排列出了这个没有一点误差的迷宫世界。走到第一个拐弯处时,

我伸手摸了摸竖在那里的一根石锥,这是塔洛斯制造迷宫时启用的第三个元素了,虽然它不参与

迷宫走道的构建,去掉它也无损迷宫的复杂性,但它的存在使每一个企图走到终点的破解者都能

获得一个暂时性的希望,使他们不至于在一开始走了没多少路后就被单调重复的景象给弄得心灰

意懒而过早放弃了挑战,于是他们就能相当容易地及时调转身子,走上那么一阵最后还是安全地

退到了迷宫之外。可这样全身而退式的结局显然是不合塔洛斯的好战心理的,所以他才会在迷宫

结构里多加上一个为破解者而存在的石锥元素,在这石锥元素的刺激下,破解者会一次次被它们

重新鼓起快被熄灭的战斗欲望,这欲望蒸发着金属特有的电子气味,带着巫师咬破舌尖才会激发

出来的血气,迫使他们望着前面出现的又一根石锥,以它为目标,继续前进,到达后让满足感汩

汩地冒出泉眼却又接着让它干涸。失落中为了再次见到泉水的涌出,他们将为下一个希望重又迈

出脚步,这样周而复始地在重复出现足够多次同样的石锥希望后,破解者精神终于达到了反复折

叠下金属疲劳的顶点,这时他们已经是积重难返了,要退回去的话,道路是那么的漫长,更要命

的是道路两旁的景观仍旧是单调得不可想象,这时破解者的精神崩溃才是由内向外最具粉碎性的

崩溃,他们会在这极度压缩后突然膨化的分崩离析中,从肉体到心灵所有的金属键都断开,所有

的组织都在瞬间全分解成各类细微的中子或电子,以射线的形式把自身的能力耗散入无明的蒙蒙

大气中。

  天空中不知何时下起了雪。不过这次的雪虽然也是六瓣形的,其上也是晶棱分明,但它们都

是金属质地的,黑黑的一片又一片,打着比水质地的雪花快出数十倍的旋飞速扑落下来,它们都

有荷叶般大,而且边缘锋利如机床上的铣刀刀齿,旋转时满天都是它们划破空气肌肤时发出的啸

声,除了这啸声外我还听见外面围观的人群四散奔逃时的脚步声践踏声哭喊声及金属锐器插入人

体时的切削声,但这一切喧哗似乎和我及和迷宫毫无关系,因为我发现满天虽然是黑压压的雪花

飞舞,但没有一片,是敢扑到迷宫上空的。我知道这些金属雪花是那些从太阳里流出来的金属上

长出的锈斑,它们失去了太阳的荣耀,只好回归到尘埃之中。

  跛足的乐趣。在艺术的极致里是否容得下跛足的乐趣呢,我茫然在一阵一阵麻痛中反复考虑

着这个问题,对周围单调的变化视而不见。当年雅各和上帝较力时他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而后

来成了瘸子后那条被上帝捏坏的大腿反而成了煊赫的标志,很多奇异的事迹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之

中绽开,而绽开后人们就不太会察究到底当时那个人物是否真的是无意为之?——人们太需要这

么一个人物了,他能集束他们难以企及的梦想,所以他也必须被这些梦想所重新编制:他的优点

已是不言而喻了,他的缺点也被加工成优点的托衬,这所有的优缺点合成为一根虚幻的梦想之杖

,把人间种种不可能实现的虚妄在乌有乡里一丝不苟地点化出来,于是他们就一致指着那虚幻之

影高声叫道,看哪,那人引导我们前进。在这样的语言光环里那人的面目逐渐模糊,形象却逐渐

高大,他在虚空里的进化永无止尽直至完美无缺成一个没有任何形状的抽象概念,于是它而不是

他被定义做:英雄、艺术家、思想者三位一体的原型,它绝对复杂又绝对和谐,能让几何学里的

一切图形都相形失色,连数学里的连续统假设及超限定义对之也望洋兴叹。——甚至,他和上帝

的区别只是名称的不同,人类的造神运动获得了空前成功。

  是这样么?我所苦苦追求的原型真的就是这样么?以前我不知道它的面貌,对它百般猜想千

度追寻,而如今毁了这靖国神社之后,我终于在无形中通过自己的行为与它重合了,却又开始否

定这复杂和谐。也许我早就开始怀疑它了,只不过在没有识得它前不敢把这怀疑流露出来,生怕

它会在我的犹豫间如粘液满身的鲢鱼一般溜走,可现在不同了,套在宿命螺纹上的事情在一朵小

巧而晶亮的爆炸之云里做完了,仇恨的螺线将不再浑身缠绕着无数来自历史的湿布条来困扰我,

它们将被我束布成棍化为我的贴身武器,同时我自身也通过砍去一足后破除了完型迷信,所以我

现在已可以从根部开始重估这原型的合理性了。它真的存在么?无论是在事实中还是在形而上里

它真的是所有无神论者的终极目标么?怀疑论者真的能对它也进行非宗教性的分析么?最后它真

的不过是迷失道路的人们所制造的又一尊偶像么?唔,找个借口,破坏这偶像的左足,毁了它的

生理基础,让它无从构造完美的终极,侦伺它的反应,探求它的结构,把它降解成一个实验对象

而不是一个膜拜对象,让偶像的黄昏再次降临,这样就能识得它破壳后的景象了么?但不管我怎

么考问自己行为的有效性,我都必须先这么做了,而事实上我也的确先这么做了——我们这个世

界已经有了太多的偶像,但它们谁都不肯自我消解,因为它们都害怕反思犹如害怕正午太阳下它

们的阴影,而这阴影的危险之处,就在于它能把偶像溶化成太阳落山后的一阵牧歌里的晚风。

  在反思中,一切既成事实都是可疑的,无论它们曾经是多么的勿庸置疑,无论我们曾经如何

地捍卫它们的正统性,它们都毫无例外地要被反思这条长须鲸给一一过滤,鲸须是绵长紧密而长

短有序的,它们象巴赫手中那些定音精准的管风琴音栓,可以把从柯腾到莱比锡所有的教堂屋顶

都一一轻轻叮咛而过却不留任何压印。我把自己的视觉往内慢慢张开到最大如同船坞把自己扩张

到了极限,让庞大而细心的反思之鲸可以从容地游出。原型已被分解成大量的元素碎末,悬浮翻

腾在心海里,等待着那即将到来的激荡无比的长长鲸吸。

  死亡的绝对静止。与。止静对绝的亡死现在这种基于和谐的对称还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它是

缺乏意义的,那么其上增生的十字型对称也就同样是缺乏意义的了。当初构造它时的情境已经在

靖国神社里一朵小巧玲珑的蘑菇绽放中消失殆尽,它的存在价值也就连带降低到了文学的零度,

再对这句子边走边想就成了空转草料已无的磨盘,只是让绕圈的牲口能蒙着眼睛继续享受劳作的

愉悦,甚至为了这愉悦的享受负载者宁愿拒绝摘下蒙眼的布。

  不要再这么想下去了。

  为什么我要阻止自己想下去呢?为什么?来,用不眠的意志撑住欲眠的眼睑,继续。

  是不是因为我害怕了?害怕一旦踏入价值的真空之地,我的妻子就会死得如同刍狗般的不值

?而我在这之后所有的努力都会连锁性地崩溃为缺乏意义?于是最后炸毁神社及现在的挑战迷宫

也自然而然地被夷为价值的零度?而这样却反而又会让先前与之碰撞湮灭的那对称句子所在的情

境再次复原出它的价值?又一个死循环,一旦运动起来,就又是一个死循环。看来我怎么也逃不

出循环的各种变体,无论这循环结构附身在时间上还是空间上,表现在文本上还是现实上,它的

逻辑指向永远是自闭的,我根本就没有可能找到一枚向外的指针,可以让我自由地去链接另外的

天地。莫非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本质性的结构?于是我就只好学习海德格尔即自以为是又无可

奈何的强行派定方法?——海德格尔曾把这样的一个类似结构强行派定为良性的释义学循环,我

当时在图书馆里曾经以为是他疯了,现在看来是我总算又正常了?

  迷宫,这就是迷宫的魅力,它让破解者在其中不是被单调重复的外观折磨得失去心智,就是

被纷至沓来的内省考问得无处藏身,当初那些通过迷宫来接近耶稣心灵的基督徒们便是这般获得

灵魂的跃升的吧?可如今这迷宫不是他们遇见过的那种,它是一只发育得没有节制的癌细胞,其

自我复制的次数已经到了骇人的地步:无限并不可怕,因为没人会去数它的大小,可怕的是在无

限集合里,确实存在某个有限数N,当N足够大时,对任何迷宫的破解者,它都能把他逼得发疯。

  除非我能超越这个法则。

  我能么我肯定不能。

  但我知道,即使发疯了,我也要继续走下去,以疯子的脚步,以跛子的姿态,走下去。

  这是一个来自第三方的姿态。

  承认法则,但永不屈服。

  塔洛斯,感谢你,提供了一个让你击败我的同时,也让我击败你的机会。他们人类只懂得发

展彼此间双赢的实用艺术,却可有智力能领会你我之间双输的纯粹艺术?

  足部那里胫骨和腓骨传来折断的音叉互相敲击时才发出的各种奇怪声响,这些声响依旧断断

续续地向我下丘脑里输送着一叠叠的痛觉,我的身躯也在行进中趄趔着,象根压榨这一叠叠痛觉

的桔槔。桔槔之下溢出的绿色苦汁遇到空气后氧化成暗红色,在平淡无奇的石板小径上缀出一条

时淡时浓时缺时满的点线,算是给这次死气沉沉的远征撒上些生动的线纹图案。这些清教徒般的

石板石墙,它们比起魔王山下那片崖壁来,实在是太缺乏趣味了。塔洛斯自己就是个天才,他自

然明白天才虽然有惊人的毅力来征服任何漫长的考验,却捱不住哪怕是一丝缺乏趣味的单调。在

这方面,天才和普通人的表现恰好是错位的,可不管怎么说,只要这图案不但漫长而且单调,就

能同时对付天才或者普通人。可塔洛斯可能怎么也没想到,远离人神的第三方却是一个例外。他

们比天才更柔韧却又比正常人更硬气,如果他们同时还捏紧了意志的辔头,那么,任何被他们锁

定的目标都难以逃脱他们猎捕时闪露出的凶光。惯性,出击前意志定下的惯性,使身为道具的第

三方也能把握住方向的惯性,并会在把自己彻底道具化后变形成一只彻底自由的轮子,这只轮子

已无所谓轮子自身,它不再把自己看作一个有自觉意识的物体,它只是以惯性行动守护着起初给

予它的那个推动力,虽然这推动力的来源对它来说永远处于未知状态,可这又如何呢?它运动着

,只关注终点,不在乎起点,它属于自身的生命已经死亡,然而属于目标的生命却依旧延续,当

年刑天为何能没了头后照样能手执干戚而舞?难道凭得真的只是他的两个乳头和一个脐眼?

  所以自断一足的行为现在看来也可以把它当作是一个仪式,一个原始宗教式的仪式,通过这

个仪式我就能把隐藏以久的原初动力给释放出来,让我的行为不再受到任何后天的服装遮蔽,而

包括那有关原型母题的服装,都被去蔽后的惯性给甩到了意志背后,现在意志前面一片清朗,见

不到一片纠缠不休的符号乌云,这景象犹如清晨无风时的高速公路,正以不见尽头的灰蓝色等着

我也能与之本真地面对。

  我能感觉到这个迷宫的走道长度仍旧在扩张中,并且其扩张速度相对我序数级增加的步行距

离而言,是指数级的增加。但这于我又有何相干呢?塔洛斯,我属于第三方,你又能奈我何?我

走过的距离虽然只是和自然数基数对应着,比不上你那和实数基数对应的走道距离,但我所携带

的惯性自身却是游离于可数集和不可数集之外的,它对应着那个康托尔一生都没找到的基数介于

自然数基数和实数基数之间的集合,它能把人类有限的直观能力平滑过渡到你无限的逻各斯里去

,而我这个载体在它那个层次上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在那里我这个自我设定不过是个无用的虚拟

概念,这点事实上在早期佛教里就阐述得很明确,所以我自称自己属于第三方,因为在那里时间

或空间的概念全是无用的空壳,只有很多刹那生成刹那湮灭的点构成了虚像里有关我的前生后世

及周遭的一切事件,比如眼前一晃而过的三具人体骨架等等。由于没有时空特性,这些点无所谓

是处于离散还是连续状态,它们只是彼此独立却又相互映照,在一系列稠密得无以复加的对位关

系里织出一张因果网络,并让其中某些位置上的关系集合产生自识效应,产生了比如象我这样的

人及这人所经历的事,而我所能感悟到的那个惯性,就是这张因果网络所体现出来的一个特征值

。而织出这因果网络的刹那生灭的点集合,就是证明康托尔狭义连续统假设成立所需的先设元素

。这一切都是只有远离人神的第三方才看得清,所以那时我在古林庵时会对老尼和木骷髅的劝戒

置若罔闻,一心只想着如何把愤怒的火焰吹得更旺,而现在正是在这个永无尽头的跋涉中,在这

基督徒用来净化灵魂的迷宫中,我慢慢通过耶稣这座万能桥梁认出了佛陀那里的庄严宝相,华严

经法华经楞严经乃至楞伽经的文字或是舌灿生花或是罗唣繁琐,把这宝相给弄得乌烟瘴气玄虚莫

明,现在我直接以心传心,终于把这宝相看了个一清二楚,它是那么的富有条理富有层次,原来

它和逻各斯的关系竟然就类似于一个可逆映像,谁都不是实象也就无所谓谁是虚像。也许我这么

沉浸在思辩中是危险的,因为塔洛斯建造这个迷宫既然是为了与破解者来一次神性智力的较量,

那么,在无穷无尽的行进途中让对方思考得疲惫过度最后以一片折断了的金属样式衰竭而倒便是

一种战胜对方的好方法,即便我只是依着惯性而走的一具行尸走肉,也会因这样的过度磨损而毁

了惯性所驾持的轮圈轮毂或轮辐。所以我也许应该停止思考,不要让有涯的轮子去拼命追赶无涯

的迷宫,夸父是怎么死的?难道我不能塞兑闭门挫锐解分和光同尘么?难道我不能放散心志也去

逍遥一游么?难道我也要等到自己成了一具骨架后才年悟透当年庄周借那只髑髅而发出的喟叹么

?我的命运已经由我的左足在迷宫外卜筮出来了,我在刹那生灭中的位置也已经被我窥见了,那

些愤世嫉俗者在挣扎些什么呢?即使自杀又能挽回些什么呢?三具人体骨架,你们知道么,当一

切都仿佛被木匠弹出的墨线标定时,你们和我的任何努力都是无济于事的,为什么不索性把这艰

苦的路程全权托付给惯性它自己,而我们只负责轮子的日常料理就可以了?轮子也有轮子的梦想

,滚动时偶尔发出的辘辘声响是我们的梦话。当年庄周就曾把惠施说得一无是处,虽然惠施对无

穷大和无穷小的表述是那么的清晰简洁,可是对放任的庄周来说,这些对万物穷极思辩的言论不

过是企图用声音来制止回音,或者是在用形体来和影子竞走。放弃吧,放弃也是一种智能,如是

象罔反而可得玄珠了。

  庄周不是一个好的数学家却绝对是个好的文学家,跟随他的人必会在恍惚迷离中找到萨满般

癫狂的语感,在这样的语感下白日里也可在文本狂欢里做起诗性的梦,从而在浑浑噩噩的状态里

幻听到天籁的绝响。这时候我们才会看到原来清醒时我们的人体同时也是蝴蝶梦里的变形,而梦

中的我们还原成蝴蝶的形体时才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我们和蝴蝶彼此可逆变形着象是一对可以

拓扑成同胚关系的集合,在这缗缗若昏的状态里我们才能上昆仑,是啊是啊,上昆仑,上昆仑,跟

着屈原的足迹上昆仑,你们不愿跟那我就一人上,昆仑就在大地的中央,第一层叫樊桐第二层叫

玄圃最上一叫增城,增城的旋室倾宫里有天帝的身影,增城的九层城墙门口处有开明兽的守护,

增城里面还有建木可以直通天上,那是中国人自己的天堂却早已被苦难的生活给重重地熏没。罢

了罢,我现在何不放弃这迷宫之路,让自己轻盈起来,就象那夜跟着庆忌在月色的飘动中飞翔一

般?沉重是外在给予的压力,辙印强调出惯性的方向,可是在某个偶然的干扰里,轮子意外地抖

抖身,于是它就扶摇直上,穿过熏炙的苦难,并必将见到久已失落的天堂。

  在这织体层次稠密而模糊的神话四重奏里我最后把情绪随机定格在了昆仑山上,这定格并非

是为了坚定某个真理而是为了坚定某个断言,在这个被坚定下来的断言下,我才能使如同在真空

里沸腾的水一般的思想不再处于流化乃至气化的状态下,它将冷凝下来,以这断言为晶核来结晶

出一粒船锚般的晶体,如是我才不至于在第三方境遇里迷失方向,以致成为一具飘在虚空里的浮

尸——毕竟我的精神能够跳离人神之界,但我的肉体还羁绊于其中,我必须回过头来为我的肉体

找一只能抓住现实的船锚。

  当身体的诸般感觉终于又一次插回到大脑中央时,我想起刚才视野里出现过的三具人体骨架

。我缓缓转过身子,看见它们就远远地在我身后,注视着我,却不靠近。其中有一具骨架说他叫

芥川龙之介,三十五岁那年,他服下大量安眠药自杀,因为他无法忍受冰也似透明的世界给他带

来的病态美丽,我说你的小说《河童》在那个时代简直是无以伦比,西方到后来只有恰佩克的《

鲵鱼之乱》才在整体规模上把你超过,如果你再耐心地走下去,哪怕是被惯性拖着走下去,那凭

你的才气,世界文学的格局必将因你而改变。他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依着墙颓然坐下,肋骨和

大腿骨及手骨围出的样子象是个玲珑剔透的象牙骨球,一层层雕有复杂山水花鸟图案的同心镂空

球面都可以绕着中心轴各自独立转动,使你似乎是在观察没有尽头的宇宙深处。在神的一切属性

中,我最同情的是神不能自杀。他把骷髅埋在胸骨前低低地说道,声音不响但重得只能贴地泅洇

过来,我看见他的声音所到之处,纹丝不动的石板都被浸润成了槐花蜂蜜的颜色,又深又粘得似

是再也擦洗不去。你看见了么他就这样去了,第二具骨架空洞洞的眼眶直直地对着我说道,不论

怎样厌世,自杀总归不是悟道的表现,不论德行如何高洁,自杀者距大圣之境,终究是遥远的。

我是川端康成。他的声音光滑冷峻地象一匹友禅绸,张开着它那几乎没有份量的幅面向我如风一

般地吹来。可是,我也对着他直直的眼眶回答道,可是,你自己也没有坚持住,你是七十三岁时

口含煤气管自杀的,身边还搁着一杯红酒。不过说实话,你虽然以《雪国》《古都》《名人》得

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但那是因为你的小说民族味道极其浓郁的缘故,但从文学本身所要求的感悟

深度或哲思深度来看,你比芥川龙之介要弱,也比不上你旁边另一具骨架的主人三岛由纪夫,所

以,在我看来,他们两位更有实力去问鼎那个总是犯错的奖项。那么我比大江健三郎如何呢。他

也靠墙蹲了下去,但眼眶还是保持着向我直直看来的样子。他的身躯本来就趋于女性化,这么一

蹲更显得纤细灵巧,象是《万叶集》里一首首的诗歌精心扎束出来似的。只有他死了以后,我才

能把他的成就和你的比较。我边说边也蹲了下来,吃着力的左腿断面处传来一阵麻痛,象是蜂蜜

的香味在使劲蛰刺我裸露在外的神经末梢。现在整个走道上就只有那第三具骨架是站着的了。由

于当年他是叫人把他的脑袋斩下来的,所以他虽站着,骷髅却是一直搁在地上的,他的一只脚踩

在骷髅上,脚大拇指正好插在自己的右眼眶里。你好我是三岛由纪夫。我死的时候是四十五岁,

我是让我的朋友在我剖腹后将我脑袋割下后死去的。我那朋友没有经验,连砍两刀都没把我这颗

鸭头形状的脑袋给砍下来,后来还是靠另一个精于剑道的朋友帮助,我才得以完成这项英勇的工

作。他说话时上下颌是在脚下面的骷髅处动着的,可声音却是从透空的胸腔里满溢出来的,这声

音吹飘入空气里,然后如同红垂樱的片片花瓣般的向我这里滑来。我顺手捏着一片,顿时这片柔

弱的樱花化作了一滴鲜血,从我的指缝里如水银珠子般地漏下,它没有在我手上留下任何痕迹,

却在下坠过程中忽然又变回了花瓣的样子,最后它和其它花瓣一起,随着话音的低弱而逐渐淡去

,渐渐消失在似粘有槐花蜂蜜的石板上,只留下一点点血色的痣样标记,在友禅绸挥洒地拂动里

永不散去。我以为《天人五衰》是你写的最具有太阳与铁之气味的作品。我仰视着他脖颈处那失

去头骨的脊柱断口换了个话题响应道。我心里清楚,他们日本人已把剖腹上升到神圣的游戏活动

中,自上次我在魔王山目睹那次集体剖腹后,就明白自己面对这一游戏活动,天生就缺乏同气相

求的特质,所以我想我还是自觉地避开这个话题为好——死有无数种形式,剖腹是其中少数几种

我怎样努力都无法领会的一种,因为它太日本味太和式化,面对它我找不到一点可资攀援的凸起

。也就是说,你对我的丰饶之海四部曲本身的内在结构,是不是反而不很在乎?骨架上虽然没有

骷髅,但他的断折的颈椎还是微微旋晃着,而他脚下的骷髅则在以更大的幅度跟着旋晃。是的。

我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因为以这种把人物或事物元素在不同时空区域里硬接起来以达到轮回效果

的结构实在是粗陋不堪,任何一个受过严格逻辑思维训练的人决不会采取这种粗率的方法来表现

古印度哲学大师对轮回的理解。我之所以觉得《天人五衰》好,是因为你是报着必死的信念在完

成你生命里最后的一部作品的缘故。也就是说,他忽然抢断我的话头,也就是说如果我不自杀,

你连个好也吝惜地不肯给我,是不是?

  是。我干脆利落地回答道,接着站起身来,看着这具无头的骨架慢慢也蹲了下去。你也不要

灰心,我连耶稣都看不惯。说完,我便转过身子,继续朝着先前行进的方向重又跨出了步子。身

后是带有红痣的蜂蜜粘在友禅稠上的混和统觉,这统觉里有视觉因素也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等因

素,我不用回头也能强烈地感受着它无处不在的波动。这波动于我是多么地亲近,似乎很早以前

我就和它们认识,只是彼此分隔地久了,就不再有可能重温同为一家的快乐。也许要等到有一天

,我在迷宫里也化作了一具骨架,才可能和它们完全契合无间吧。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左足腕处的疼痛已经消失了,身上的血液也早已全部排空完毕,现在体

内循环的是来自大地的精华,这精华的状态处于物理世界无法描述的状态下,显得那么虚无却又

那么充实,使我根本感觉不到疲惫,也感觉不到厌倦。它使我超然物外地行进着,就象骑着一头

青牛自己不用出力一般。手腕上的手表一如既往地走着,在石英准确无比的脉冲下,要不是后来

有一天指针的轴部因转圈过度而磨损脱落的缘故,三根指针还会无休止地走下去。所以到后来我

的手表实际上已不能用了,三根脱落下来的指针象万花筒里的彩色碎玻璃一样,随着我的晃动而

在表框里乱走,不过若是仔细注意裸露的表轴的话,我还是能看到它一格一格转动塑料身躯的样

子。这样子让我想起很久以前那些野蛮而勇敢的塑料人的走路姿态,也是一格一格的,而且好象

也如同石英脉冲般地准确,但那时我太自负了,根本就没有花过心思去认真观察一下他们,接近

一下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也受着宇宙脉冲的精确催动,我只是凭着自己的英雄主义精神去把握

他们,和世间那些自以为有远大抱负的人一样,把贫苦看作朴素,把愚昧看作忠诚,把欺瞒看作

体恤,把牺牲看作崇高,以为自己是在领导大家为某个大同理想而奋斗,实际上同时也是在诱引

众人奔向自己挖的坟墓。而陪葬的荣耀,就在于奋斗失败了反而更能体现出其荣耀的光辉,希特

勒如是,裕仁如是,毛泽东如是,斯大林如是,抛弃人类自说自话的正邪定义,我发现自己体内

流着的是和这些天才暴君一样的血,甚至事实上这血也在他们人类每一个人的体内流着,或者说

是在每一个生命里流着,这似乎是生命与生俱来的本性,没有这种本性生命就无法和非生命相区

别,相比之下,兼爱非攻之类的训诫不过是后天涂上的一层糖衣,虚假得谁都不忍心去戮破它薄

薄的脆壳。回想我在魔王山上时,虽然认定了自己和塑料王奔赴的不是一个目标,但由于实际上

我和他走的是一条道路,所以只要目标没有到达,我和他完成的将是一样的暴君功绩。

  我还以为远离人与神后,就不会再有这种本性了,现在看来,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无法摆脱

它,而且我似乎也不想摆脱它:我乐意它在我体内流着,在大地精华的载运下把它的微量元素渗

透进我的四肢百骸中,使我眼睛里的黑色火焰永不熄灭。

  前面的那个弯道还是一如既往地向我展示出一个优雅的弧度,一根石锥立在那里,象是又一

道简单应用题下列出的早已是多此一举的提示。它在左右不平的晃动中逐渐变大变高,在我几乎

能摸到它的时候它就从我右边滑了开去,把又一幅已是熟烂于胸的走道图景刷新在我的面前。

  我沿着走道走了几步,停了下来,不由反复揉了几下眼睛。

  过了会儿,我再次揉了几下眼睛。

  再过了很久,我才确信我这只轮子在惯性作用下滚过头了——这回眼前出现的不是走道了。

  赫然是那终点:六瓣形的石室,没有门,走道直伸入黑暗的石室里面,消失。

  迷宫的石室一般都是六瓣形,每一瓣分别象征着神、天使、人类、动物、植物、矿物。按照

西方的眼光,这六瓣象征是从高到低从神圣到卑贱的,其各自分有的神性也不尽相同,其中神拥

有完全的神性,动物和人类居中,矿物类是最没有神性的,或者说,神性从第一瓣层层流溢下去

,每流溢一层就减少一部分神性直至最后不剩一点。

  我走进去,石室忽然一片明亮,所有垒出石室穹顶的石条都发出太阳般的白光,光线纯正但

不刺目,象是一只巨大的无影灯吸在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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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