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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离不再答话,只是走向那片树林,把进庵前做的那棵圣诞树从尽根处给扭折了下来。这棵雪 松上插着的几十颗日本兵的人头已经干涸,看上去有些皱巴巴的,在惨亮的星光照耀下,活象一只 只万圣节的橡皮面具。 要离左手拎着手提,右手环持着圣诞树的树干,象个持斧的火神苏尔,威风八面地重重走在回 金陵大学的路上,他感觉到自己身上那源于黑暗的力量正在体内急速膨胀,他知道他又要进入到那 种情态了,上次是他在感受到来自耶稣的压力,而这次,显然是佛之妙法的缘故。他清楚每当他遇 到一股势均力敌的外在精神之力时,他总是会应激性地产生狂慢的情绪,这种情绪和他平时一贯的 沉重内敛的品性相去甚远,但他喜欢这种情绪不期而至地到来,让他变得轻狂、好斗、敏捷、尖锐 ,变得象一只饥饿漉漉的猎豹,这只猎豹总是渴望着舐血,眼睛里冒着棕红或焦黑的火苗,在仇恨 的走廊里来回徘徊,廊柱的投影在移动的花斑上次第通过,火苗在明与暗的变化中始终熠熠生辉, 它喘息着,寻找出击的机会,无论这机会是出现在物质世界,还是在精神世界,他都会伺机倾全力 扑出去咬断这猎物的喉咙。他沿路不时遇上日本兵及中国难民及一些西方人,但他们谁也不敢上前 拦阻,要离知道他现在面相狰狞可怕,眼睛里的火苗正在嘶嘶地燃烧,在惨亮的星光下,他肯定已 变得与湿婆无异。 道路及道路两旁,横七竖八地倒着中国难民及骡马等牲畜的尸体,那些尸体穿着分辨不出什么 颜色的棉大衣,臃肿地象僵毙的菜青虫,一节一节鼓着软绵绵的棉袄倒在地上,露在外面开始腐烂 的头部现出萎衰的灰黑色,挤在一起的昆虫似的五官,象是在脸上凿着的一些没有光泽的矿石。有 的矿石被开采掉了,于是就现着一张削成平面没有五官的脸,肮里肮脏地在空气里直接发酵。还有 些尸体的头颅离开尸身,散落在其它地方,要离偶尔一脚踏下,会正好踩在某只不幸的头颅上,于 是他就会听见一声闷响里混杂着的吱吱嘎嘎细杂的碎裂声,在这混和的声音里,一些浆汁及沾着血 肉的骨头碎片从要离的铜鞋鞋底下四下溅射开来,而当他的铜鞋刚抬离地面时,地上就现出一滩已 经平面化了的头颅,上面还伸出许多根血肉须线和铜鞋鞋底粘连,但随着铜鞋鞋底与这平面化了的 头颅之间距离地迅速扩大,这些须线也就以同样迅速的速度全都消失。这种踩碎头骨产生的混声效 果让要离想起他那晚在超市里踩塑料人体模特眼珠的声音,唔,似乎也是差不多的音效。在这一眼 望不到头的道路两侧,尸体也陪着一眼望不到头,其中有不少女性尸体,它们无论年龄,几乎全是 全裸或下身裸露,姿态夸张地俯卧仰卧在泥泞里,它们发黑的肢体古怪而僵硬地扭曲着,象一团团 废弃的破旧轮胎。有些女尸阴部或腹部还插着一把或几把刺刀,刺刀在寒冷的天气里被血污冻结在 那里,看上去刺刀好象是从尸体里边长出来的金属植物。要离看见有具女尸的腹部已经被完全挑开 ,麻花般的大肠及小肠翻在外面,冻得象一堆臭味已经散尽的大便,而腹中的婴尸则被割去了脑袋 挑在了旁边,象是一只被做了无头实验后扔弃了的死蛤蟆。那些塑料人体模特。要离自然而然地想 起了它们。那些善于摹仿的塑料人体模特,它们只知道摹仿人类的暴力,但它们没有能力摹仿人类 暴力带来的肉体痛苦,当然从表面看,它们摹仿得毫无二致。要离一路上看着这些恐怖的景象,却 不发一言,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人间地狱里过着圣诞节,而邀请他来的地狱主人就是这些在时间 里四处乱窜的日本人。呵呵,境由心生,你佛陀天天拈着朵花在一帮阿谀奉承之徒的拥围下,自然 是笑呵呵的了。你敢到这里看来看么,看看这满地死状奇惨的尸骨么?是的,你和这些塑料人体模 特一样,也不知道疼的尽头是什么。因为你是在自我证悟里死去的,进了你自己定义的寂灭状态, 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由苦知集转灭最后归道的,这里的这些人都在苦中死了,你佛陀只好垂下眉毛 念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自以为这样就可以助他们超生。可是你不知道疼的尽头是什么,耶稣上过十 字架,他也许知道可你肯定不知道,你修道时差点饿死这又算什么呢?这死这痛苦不是你证悟的目 标只是一些副产品,你不知道向死而去的痛苦,你没在疼的尽头里感受过,所以你不配同情他们这 些被杀的中国人,也不配同情这些长在圣诞树上的日本脑袋。前面有两个日本兵在高声谈笑,把我 对你们的质问打断,我倒要上去看看,他们在为了什么而如此快乐。要离走近他们,于是听见他们 中的一个说他杀了一百零五个,另一个说他杀了一百零六个,于是先前一个说这比赛你赢了祝贺你 啊,下次杀人比赛我们定为一百五十个吧。于是他们两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周围的日本兵也哈哈 大笑起来,整个南京城里的日本兵都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整个中国及其它地区的日本兵全跟着哈哈 大笑起来,这笑声传到那个岛国上,让那个岛国上的臣民听了都大喜过望,他们也就随即跟着哈哈 大笑起来,要离记得白天去凭吊的那个纪念馆里对这种情形的解释是日本人民受了军国主义的蒙蔽 ,但他凭直觉就能从这笑声里听出是这种解释蒙蔽了中国人对历史的理解。他走上前一步,把那棵 圣诞树往地上重重地一顿,圣诞树咚的一声插入了土中,顿时把这满世界的笑声给惊得缩了回去, 这时满树的脑袋在震动里倒都在拼命点头,认为要离的直觉是对的,他们日本人就是全民尚武,就 是把杀戮当作快活,犯不着你中国人用你们那套虚伪的道义为他们的臣民开脱。我们是魔鬼我们怕 谁,满树的脑袋齐声呼喝道,你们中国军人贪生怕死,长官逃得比鹿还快,这样的军队留着何用, 干脆杀杀杀杀全部的杀,哈哈哈哈哈,杀杀杀杀全部的杀,哈哈哈哈哈,杀杀杀杀杀,哈哈哈哈哈 ,杀杀杀杀杀,哈哈哈哈哈,于是世界上所有的日本兵又重新狂笑了起来,那个岛国的臣民们也又 重新狂笑了起来,狂笑声里那个挂在树杈上的日本上尉军官的脑袋扯大嗓门冲着要离喊道,八嘎你 听见了吗,这叫全国军民一条心,试问天下谁能敌。这个道理你们会用难道我们不会用,哈哈哈哈 哈,杀杀杀杀杀,然后它就重又加入了这全世界日本人的合唱中:哈哈哈哈哈,杀杀杀杀杀,哈哈 哈哈哈,杀杀杀杀杀。 过了许久,周围的日本兵终于恢复了理智,他们拉上枪栓就要向着要离射击,为他们被挂在雪 松上的同胞们的头颅报仇,但要离比他们的反应更快,一个身躯肥胖的中将在要离的抓取下,挡在 了要离的前面,要离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已经插入他的头颈,环扣住了他的喉管,鲜血从要离的手指 上淌出,要离能感觉到中将粗厚的喉管上的环节在无奈地上下蠕动。 你们不一定杀得了我,要离顿了一顿,接着说,但他的喉管肯定会给我拿回去改造成打气筒上 的皮管。把武器全卸地上。 他们中有个军医懂中文,他把这话翻成了日文,于是他们放下了武器。 我们去做个游戏吧。前面江东门那儿有个保龄球馆,我们上那儿去,你们还没玩过保龄球吧, 走,跟我一起去,别忘了,把这圣诞树也扛着去。
保龄球馆由于占地宽敞装潢考究,已经被日本人占据为他们第十军团的临时指挥所,要离吩咐 他们关上保龄球馆的大门,然后一边威逼着日本兵把场子清理出来,一边亲自把那中将勒猪般地绑 在了椅子上。接着,他费了很大的一番功夫,才让那群1937年的日本兵明白怎么玩保龄球。 在让他们练了半个小时后,要离吩咐那个军医要他们停下来站成两支队伍,排在一根球道的两 边。 要离用食指和拇指把那中将的脖子稍稍往旁边一扣,转身指指扛来后一直竖靠在墙壁上的圣诞 树说,我们不用那些圆滚滚的专用保龄球,不好玩,白领们才用这种没创造力的东西,我们和他们 不一样,我们都是刀子上舔过来的,来,我们来玩这圣诞树上挂着的脑袋,嗳这种脑袋球虽说份量 轻但外形不规则,滚起来肯定会歪歪扭扭,所以这比赛就会更刺激更不可捉摸。你们每边每次派一 个人上来用这脑袋球来比一局,输的那个人要被赢的人砍下脑袋,这样一直比下去,直到两支队伍 中有一支先被全砍完了为止。为了让你们能安心比赛,我可以把手从你们中将的脖子上收回来。要 离说着,便把手收了回来,同时从那中将腹部抽出手枪,对准了中将的太阳穴,在中将一连串止不 住的咳嗽声里,要离继续说道,但要是谁敢胡来,我就先杀了你们的中将。现在开始。两排队伍的 第一个,向前一步——走。要离说完,身形突然飞到那圣诞树上,迅捷无比地摘下树上的几十颗脑 袋往场子里扔,在那些脑袋还未全部落在保龄球架上时,他人早已经回到了原先的座位上,右手的 手枪重又对准了中将的脑袋。 我命令你们,停止比赛,把这支那人抓起来。中将停止了咳嗽,沙哑地开始用日文对他手下发 话。 要离把手枪伸进他嘴里,腕背向上一抬,对着他下颌就是一枪,立马那下颌就给轰了,一下子 中将嘴巴下面血雾四起,象凭空来了个红胡子钟馗一般。没了下颌的中将当场昏了过去,要离枪指 着他的脑袋对那些日本兵说,如果再不比赛,就把他的上牙床也给轰了。翻。 军医把要离的意思翻译过去后,那两个日本兵犹豫了会儿,终于开始比赛了。显然双方的球技 都很差,而且都没有花心思在扔,他们的手指也不敢插入到头颅的眼珠及嘴里,于是他们就这么跟 扔一甜瓜似地扔着,那些头颅在球道上歪左歪右地滚动着,留下一条条不连续的深色污迹,好些头 颅由于扔歪了或用力不够,就停在了球道旁的沟里或球道上面,得人上球道把它们拣回来才能继续 比赛下去。扔中保龄球瓶的头颅,则在输送带的运转下一会儿从出球口忽然探露出来,好几次把那 两个比赛的日本兵给吓得哇哇乱叫。要离看着那些头颅在球道上滚动着,后脑勺的头发和脸部的五 官随着滚动轮流交替着出现再消失出现再消失,象是在演什么变脸魔术一般。等到十轮扔完后,电 子计分牌上显示出右边球道选手得分是九分,左边球道选手得分是十二分。 左边的那个,把右边的砍了。要离索性直接用日语吆喝起来。 左边那个弯腰拣起早已准备好的那把日本武士刀,拖着步子向右边的那个走去,右边的那个无 力地坐在地上,眼睛却恶狠狠地盯着要离。 你这个畜生。支那畜生。右边那个嘶喊道,有种你自己过来比,不要威胁我们的中将。他的嘶 喊绝望里透着无比的仇恨,象有六七把刀子在保龄球馆的上空来回劈砍。 要离不睬他,只是用枪顶了顶那中将的脑袋,盯着左边的那个。你若是不砍,或让他自杀,或 你自己自杀,我都会崩了你们的中将。要离一字一句地说道,象是在用仇恨之锤敲击着日本人不肯 屈服的魂。 左边的那个死死地看着要离,牙关紧紧咬着,一丝鲜血从他嘴角里流出。他转首再看看后面的 两排队伍,见一军衔较高的军官向他点头示意后,就对着左边那个颤抖着走近,他握刀的手在剧烈 抖动,汗水从扭曲成酱紫色的脸孔上大量滴落。
死に近き母に添寝のしんしんと远田のかはづ天に闻ゆる
左边那个这时已掉过头去不盯着要离看了,他闭上眼睛,两行眼泪扑地流下。他把脖子稍稍伸 长些,开始低声念起这首短歌来,他似乎想起从家乡出发的前夜,他正跪在临死的母亲面前,在替 母亲掖被子的时候,听见远处传来的蛙鸣声,静静散在天际尽头。于是他竭力让自己安静下来,试 图聆听一下这冬天的南京是否有蛙鸣声,他知道冬天不可能有蛙鸣但他需要这声音使自己获得安静 的力量,从而能在死亡降临的一刻保持住日本军人的尊严。停。要离用日语喊了一声。他的心被要 离这声给喊得猛格登了一下,有关被子青蛙母亲等安宁的图像马上从他脑子里呼啦一下全散了开去 ,他睁开眼睛,眼神迷茫而带上些希望。左边那个握刀的也楞了一下,随即有些惊喜地扭头去看要 离,等他再发布更详细些的命令。要离用枪又顶了下仍在昏迷中的中将,说握刀的你手别抖,继续 。左边那个握刀的楞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后脸顿时就红了,他双眼要喷出血来般地瞪着要离,浑 身如通电般地发抖,手更是抖得厉害,象是把往复式电动剃须刀的刀身,在通电后高频着来回振动 。而右边那个的心理防线则被彻底击垮,他再也集中不起精神去坦然面对死亡,只是神情木然地僵 着脖子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终于,左边那个提起口气,哇地大叫一声,猛然挥刀一砍,将右边那 个士兵的脑袋劈下,那被劈下的脑袋象打开的香槟酒盖,起初在脖子切口处呆了一小会儿,然后跟 回过神似地,腾地一下往半空跳去,还发出嘭的一声,接着深红的酒液从瓶口激射而出,把扔球的 地方及左边那个给喷地全是个血。 在那尸首缓缓倒下的一刻,左边那个失魂落魄地走下球场,全场有一人掌声响起,一下一下, 每下都相当响。 短歌念得不错,砍也砍得漂亮,我喊了声停,也喊得好。要离拍完掌,冷漠的眼光 看着在场所有几乎快要愤怒地发狂的日本军人,轻声说道,继续,第二对。不过先把场地洗擦一下 ,当心摔跤。翻。
在第二对扔头颅比赛的当儿,军医走到要离身边,啪的一个立正后,说他被他的同胞推选出来 作为代表,要和要离进行和谈。 这时那中将已从昏迷中渐渐苏醒过来,还没等他发声,要离就迅速用枪托又把他敲昏了过去。 免得上年纪的人看见这场面受惊吓。要离对军医解释道。 军医把刚才的说的要求又重复了一遍。 和谈。为什么要和谈?你坐,要离指指地板,示意这军医坐下。军医坐下后,要离又把目光转 向比赛场地,看看他们是否在磨时间。 军人是用来战斗的,他们应该死在战场上,而不是屠宰场上。军医开始向要离发话。 那么中国军人就该死在屠宰场上。是不是? 他们是战败兵,不算真正的军人。 那么战俘就该死在屠宰场上。是不是? 不。他们是战败兵,不是战俘。他们没有组织,但他们有武器。他们仍有反抗能力。他们穿着 便衣混在百姓里放冷枪,我们的安全受到威胁,所以必须全部杀死。 是啊是啊,他们五万人手持武器在燕子矶和你们抵抗着,结果你们自己一个也没伤着,他们全 抱着武器战死了,在草鞋峡他们又在这样的抵抗中死了五万多人,总之,在南京城内外你们消灭了 三十多万有武器的中国军民,而自己毫发无损,这可是战争史上绝无仅有的辉煌战例啊,几乎是零 比三十万哪。哈,了不起,实在是了不起,你们大日本帝国的武运果然是亨通。嗳,汉尼拔没找过 你们的司令官取取经什么的? 请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的确在这里,是有一场悲剧发生着,但你不能把悲剧夸张为闹剧,南 京城内外是死了很多人,但扣除阵亡的中国兵,剩下被杀死的哪里有三十多万?你点过数了?死亡 名册呢?你凭什么说你们死了那么多人? 三十多万是个保守数字,实际数字可能远远不止。尸体都 被你们拖到扬子江口冲走了,还叫我去数?你怎么不把尸体全拖去冲了,这样你们就可以说在南京 没杀一个人哪。 这件事情到底怎么看,我和你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让后人来考察定案吧。我现在要和你说的, 是很严肃也很现实的事情,是这个保龄球馆里的事情。我们愿意找一个军人之间的方法来解决彼此 的冲突,让军人与屠夫的对抗结束吧。 怎么,你看不起我这屠夫? 我不是看不起你,而是认为你这么以要挟中将的作法来杀死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是不公平的 。我想让你和我们进行一项公平的比赛,而且比现在的更崇高更刺激。你敢不敢? 先等一会儿,那边比赛结束了,比赛结果是——零比零?哈哈,好球法,嗯,原来的比赛规则 看来对你们俩是没办法了,可这事拖着也不是办法,是吧军医?总要先解决的。咱们还有新游戏要 玩。这样,要离手腕一抖,手枪又迅即重新指回中将的脑袋,不过抖的时候他对着那两人射出两颗 子弹。这样,一人一颗子弹,嘭,嘭,喏,解决了。好,军医你说,给你一分钟,如果不更崇高更 刺激,我就喊下一对出场。 我这就说,刚才在保龄球馆门外的部队和我们用手语联系过了,他们正在门外等着呢,这游戏 比赛要他们配合,要不你先让我们把这门打开? 要离让他们把保龄球馆的大门打开,然后他看见门外黑压压的一大批日本兵押着黑压压的更大 一批南京市民堵在门口。面孔之海又被赶到这里来了,这些绵羊们。要离一边远远观望着他们想着 ,虽然保龄球馆馆内灯火通明,但外面在惨亮的群星光斑的照耀下,绵羊们的神情举止依然可以看 得清清楚楚。绵羊组成的面孔之海,你们过了六十二年还是那么的温顺,机枪及刺刀永远就和牧羊 犬及鞭子一样有效。要离摇摇头,嘴角微微一咧。 他们也是费了点时间才准备好这么多游戏工具的。军医又开口说道。现在游戏规则是这样:如 果你放了我们的中将,我们就放了外面这些南京市民,否则,双方开始杀人,如何? 这就叫更崇高更刺激的公平游戏?要离讥问道。 对,因为这游戏死的人更多,所以就更崇高,因为规则更简单,所以更刺激,因为这对双方都 有机会,所以它就公平。军医仍旧保持着先前的态度,不卑不亢地表现着军人应有的风范。 好,我们来做这新游戏。要离刷地从椅子上站起,巨人般的身材把原先灯火通明的保龄球馆遮 暗了一半,同时把那军医吓了一大跳。
要离在他们后来都低下头的时候没有低下,倒不是他要和这里的人与物较劲,而是他正在集中 心思听一种微弱的声音,这使得他的脸象是在一整片黑木耳丛里突出的一段木雕,定定地把即将到 来的时光刻在它不动的姿势上。 等到这声音变成了成排皮靴整齐的踏地声后,几乎所有低着头的人都停止了他们的祷告抬起了 头。但要离身边的那个长得象李斯特的基督徒却又一次不闻不问,继续做着他的祷告,要离看着他 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压在下眼睑上,上眼皮下伏着因激动而快速运动的眼球,直到他做了个阿门的唇 形,才抬起当年李斯特那能迷倒一大群贵妇人的美丽头颅来,看着教堂里一下子多出来的二十个全 副武装大杀风景的春秋时代的吴国士兵。 别是演戏吧旁边有个教授模样的老年男子低声说道,同时把祷告时脱下的帽子戴上,遮住光秃 的脑袋。 接着有一支长箭过来,把他刚戴上的帽子给射了个对穿洞后,招呼也不打一声地就带走了,然 后又是一支长箭,从同一个地方发出,不过是往会堂穹顶去的,一会儿这后一支长箭就在穹顶上钻 了个小巢。 在两声连续的弓弦响后那个放箭的吴国军官开始用古汉语喊话,他说吴王的大臣伍子胥已经到 了,请诸位不必惊慌,我们诚邀要离先生与我们子胥大人一叙。 历史混乱了。长得象李斯特的基督徒喃喃说道,主啊历史混乱了,春秋时代的战争来了,还在 圣诞节,主啊。 不,是时间之轮有些失序。要离向这基督徒解释。
一跨出会堂,除了地理位置,1999年的一切就完全被隔离开了,要离走出会堂的时候,发现一 切都成了春秋时代的样子。这日子走得自己都昏头了。要离诅咒了下时间,便顺便看了看表,手表 指针正指向下午三点,太阳停在西边四十五度左右的斜角上,它在那里不自觉地来回原地微微地颤 抖着,偶尔隔了许久,它才用足气力般地往天边坠落那么一小格。然后它就又停在新的那格地方里 ,来回微微颤抖。 外面的吴国士兵个个站得笔挺,目不斜视得看着正前方,两旁夹道观看着的吴国居民则睁大着 好奇的眼睛,拥得里三层外三层,争相观看着这个穿着件长长的黑衣服,手上拿着把黑斧的高大男 子。要离看着他们身穿古装,在同样古老的城墙背景下长着的一颗颗善良脑袋,发现时间再怎么七 转八改,也改变不了他们的面孔之海。等到你们下一个大王被卧薪尝胆的越人杀了,你们还是这副 样子。要离一想到他们下一个大王夫差一副妇人之仁的模样,就不由自主地想起1937年的那个蒋委 员长,他们可真像,要离暗笑着他们可真像,都对敌人心存幻想与骄狂之心,以为小国之力焉能撼 我大国之山,结果都被打得个落花流水,只不过几十年后的夫差只能在求饶不成后羞辱死去为天下 笑,而蒋介石生活在信息时代较为发达的1937年,那是两千多年后的时代,所以他能扮作兔子先逃 跑了罢。这只兔子,要离暗骂道,这只兔子教育出来的军人必然全是兔崽子,连保卫战怎么打都不 知道,比四行仓库那会儿还不如,一会儿就被人打下来了,南京城防司令唐生智率先逃跑,失去长 官的士兵连巷战的勇气也没有,活该被当战败兵杀。 伍子胥就站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里边,咪着眼睛看要离背着西边的太阳向 他走来。伍子胥发现要离比传说中的要高大得多,甚至比他伍子胥还要高大,他的一张脸虽然是暗 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整个身形看上去好象是从太阳上直接垂下来的一样,浑身散发着焦黑的火焰 。是个可怕的家伙,伍子胥暗暗吩咐自己镇静下来,他仍旧保持着亲切的面容,看着要离一步步地 走近。 我们大王对先生的英名早有耳闻,今日特地让在下前来请先生前去作客。 要离一声不吭,便往旁边停候着的马车车厢里一坐,然后看着伍子胥,示意他上来坐在旁边一 个空位上。
显贵的马车在前面开道的骑兵后面笃笃地运行着,伍子胥早就识趣地把嘴闭上,两人都若有所 思地看着各自车外的风景,只不过伍子胥的脑筋里在快速运转着各种大小计谋,准备来应付呆会儿 可能会发生的麻烦,而要离的思维却固定在太阳那木偶似的下降运动上,两眼眨也不眨,让阳光直 射入他眼球的底座。 太阳,我的兄弟,不管你如何在空中行走,你都似乎与这颠来倒去的人间世界毫无关系,而我 就不行,要离想我就不行,我就只能在这颠来倒去的人间世界里奔波,只因为我是世界里面的一粒 芥末,所以对牵动世界的任何一根线,不管那是时间之线还是空间之线,我都没法与之抗争。是的 ,我要离从来没有和牵动这些线的冥冥之数抗争过,但我也没有能力和它抗争,它永远是在我力量 的外面。太阳又艰难地跳动了一小格,趁着喘息的片刻对要离说我太阳也没有能力和它抗争。但你 至少不是通过这个世界被牵着的可我太阳是。要离打断太阳的反驳抢说道,可是牵你的那些线是那 么简洁干净和谐,充满了数字那简单而和谐的美,你在这样的和谐里行走,无论是以连续还是间断 的形态,都是那么从容。太阳听了这话安慰要离道,可是你的行走更复杂些,牵你的那些线是表现 出了混乱与矛盾,它们在无形的地方互相角力,互相缠绕,使攥着线头末尾的你对自己的命运无从 把握,真的你根本就理不清这无数被风吹乱了的鲸须。但也正因如此,你也就有了不可猜测的宿命 ,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宿命和你的自由意志是等价的,等价得有如一枚银币的正反两面。于是要离 自己心里先笑起来,和我的自由意志等价的?算了吧,我看穿了耶稣所以也看穿了自由意志,我根 本就不相信我有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不过是人们的虚荣心在莫须有上的一个强行投射。听着,我只 是一个道具,并且是一个意识到自己是道具的道具。现在我问你,这样的道具还是不是道具?太阳 听到这里打了下冷颤,不言语了。这冷颤激得整个天空与大地都为之抖动了一下,把要离他们坐的 马车也给抖动了一下。 晃动中伍子胥扭头迷惑不解地探询了下要离,他看见要离也扭过头来,便想露一个宽慰的笑容 ,要离却抢在他这个表情前问他:一个意识到自己是道具的道具是不是还是道具?问完要离就后悔 了,这句话问他伍子胥纯粹是个浪费,应该问的那个人,是两千多年后在金陵大学会堂里站在他旁 边的那如李斯特般的基督徒。 阖卢是个长相普通的人,要不是他的举止总带有帝王特有的迟缓性,要离还以为他是在和一个 穿王袍的戏子见面。阖卢的宫殿占了个大字,除了大外简直是粗鄙不堪,幸而一些陈列于席间的鬲 鼎甑簋让要离颇有再到上海博物馆青铜馆去参观的感觉,他反复浏览着这些青铜器皿,不再理睬周 围的一切。 你来干什么呢你又能干什么呢,阖卢看着后来只顾冲着一只雁尊发呆的要离暗忖道,这样的浑 浑噩噩,似乎总是和这世界隔了一层牛油,却蒙在另外一头做着自己的梦,这人看来对这世界反应 迟钝得很,真不知他挫退勇士椒丘诉的传说是真还是假。 我能为你杀了庆忌。要离仍旧只看着面前的这只雁尊,头也不抬地回答。这只雁尊造型甚是古 怪,雁脖子朝前折努着,翅膀紧紧贴在身上,两足粗实浑厚,整个样子跟只食草恐龙一般。别以为 我是为了那套忠义纲常,要离猛地抬起头,把阖卢杯里的酒也惊洒了。庆忌是一个有力量的人。要 离顿了顿,又继续说,而我只杀有力量的人。 这是为什么呢?伍子胥插进来,想缓和一下气氛。 因为其它人不配杀。要离说完,又低下头,陷入了与雁尊孤独相对的情境里,对阖卢伍子胥及 周围一干陪客再次视若不见。 你这瘦小猥琐之人,竟敢如此大胆。席间有名武官憋不住要显忠义精神,猛地跳将出来,抓起 宴席中央盛满猪肉的青铜后母辛方大鼎的两只鼎脚,将鼎用力一掀,把滚烫的猪肉及汁水向要离所 坐之处泼去。 阖卢他们惊呼了一声,然后幸灾乐祸地看着要离如何对付。 等到猪肉和肉汤都基本停止了运动后,要离站起身,抖抖身上留着的肉块,把藏在身后成功躲 掉猪肉攻击的手提电脑的外壳又两面看了看,然后掸了掸浸满猪肉汁水的风衣下摆。他头上脸上油 浸浸的,但没有什么皮肤被烫伤的迹象。我先走了,回家洗衣服去。 真英雄啊,虽折辱之而泰然。看着要离渐渐出去后留在地上滴滴答答的汤汁,伍子胥为打破这 冷场,不住点头称赞掩饰。 那武官及其它陪客虽然也听到了这话,但还是毫不掩饰得意洋洋的神情。 不过阖卢没有露出奚落的神色,因为他是大王,他不得不保持大王的尊严。 忘了一件事情。要离折回来走到他先前坐的地方,弯腰拿起那只雁尊。这送给我。他甩了甩雁 尊上的溅着的肉汁,就又向门口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说他会把他妻子杀了再逃往卫国,阖卢需再把 他妻子的尸体烧在大街上,这样庆忌就会认为他和吴国结下了深仇。他说的每一个重音都落在他步 子的凹陷里,然后随着他落步产生的震动传到宴席上每一个人的心里,使他们觉得自己的心肺都似 乎已经把胸横隔膜穿破,落到了盛肠胃肝肾的腹腔里去。 要离走后许久,阖卢才想起该散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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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迷宫